第2章 您儿子是被人退婚的那个
檀香袅袅,驱散了车马的颠簸感。
一个男人靠坐在软榻上,一手执缰,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车窗边。
他一身墨色锦袍,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剑眉星目,鼻若悬胆,下颌线条刚毅。
深邃桀骜的眸子,正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路况,神色间带着几分懒散。
正是抚军大将军,靖远侯赫连决。
“你非要自己驾车也就罢了,为何要绕这条远路?”
一道略带薄怒的女声自车厢内传来。
靖国公太夫人,赫连决的母亲,年近五旬,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不悦。
她刚从京郊家庙祈福回来,赫连决亲自来接,本是好事。
可这儿子,偏不走寻常路。
不坐八抬大轿,非要自己驾这辆招摇的马车。
不走宽阔官道,非要绕到这拥挤的朱雀大街来。
赫连决从车窗缝隙中,瞥了眼后面那辆亦步亦趋的朱红马车,墨眸晦暗不明。
他语调平平:“此路风景甚好。”
太夫人气结:“什么风景?
我看你是存心要多颠簸我这把老骨头!”
她狐疑地打量着儿子:“你今日怎的这般反常?
莫不是在家庙外冲撞了什么?”
“待我改日请普陀寺的高僧来府上做法,为你驱驱邪气。”
赫连决闻言,扯了扯嘴角,语气带刺:“母亲,朝廷明令禁止巫蛊之术,您这是要儿子知法犯法?”
“再者说,怪力乱神,有违圣贤教诲。”
“你!”
太夫人被他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
她重重叹了口气,也懒得再与他争辩。
“也难怪你跟梦烟那丫头会走到那一步,就你这臭脾气,谁受得了。”
提到那个名字,赫连决握着缰绳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太夫人没瞧见,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里满是惋惜。
“梦烟那孩子多好,品貌双全,琴艺冠绝京华,配你绰绰有余。”
“当年我可是在那些个诰命夫人面前,好好地风光了一把。”
“都说我赫连家祖坟冒青烟,才盼来这么个儿媳妇。”
“结果呢?
好好的婚事,说黄就黄了。”
太夫人越说越气,瞪着他:“我至今都想不明白,你当初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跟她分手?”
“错过了她,你往后怕是再难寻到比她更合心意的了。”
赫连决的思绪,飘回了半个时辰前。
在驿站遥遥望见的那抹纤影。
云髻雾裳,月白素裙。
她似乎比从前更清瘦了,身边也未带侍女,只有尚家那丫头陪着。
“是我想分的吗?”
赫连决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
太夫人一愣:“不然呢?
难不成还是人家姑娘不要你了?”
赫连决转过头,深邃的黑眸对上母亲探究的视线。
他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一字一顿。
“母亲,您儿子是被人退婚的那个。”
“……”车厢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太夫人震惊地睁大了眼,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她那个战功赫赫、桀骜不驯、被满京城贵女捧在手心里的儿子,竟然……是被人甩了的那个?
愣了半晌,太夫人眼神中竟闪过一丝看好戏的笑意,努力抑制住险些上扬的嘴角。
这小子向来顺风顺水,也是该尝尝被人拒绝的滋味。
她清了清嗓子,端出母亲的架子:“既是如此,你为何不早说?”
“你若对她还有心,便再争取一次又有何妨?
我靖国公府的儿郎,这点担当总该有吧?”
赫连决重新将视线投向前方,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淡。
“大丈夫何患无妻?”
“当年她退婚时便说过,此后,婚嫁各不相干。”
“人家既己无意,我又何必苦苦纠缠,平白惹人厌烦。”
“儿子做不到。”
太夫人看着他那副嘴硬心软的模样,恨铁不成钢。
“做不到?
也不知是谁,前两年把自己折腾得卧床不起,险些误了军机!”
马车缓缓驶离朱雀大街,那辆朱红鎏金的小马车,也终于在下一个路口,与他们分道扬镳。
赫连决透过车窗,最后看了一眼。
眸色,沉如深海。
车厢内,太夫人将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尽收眼底,心中暗叹,嘴上却不饶人。
“她此番奉召回京,圣上寿宴献艺,定会再次名动京华。”
“到那时,不知有多少王孙公子要踏破尹家的门槛了。”
太夫人的声音不轻不重,每一个字都像针尖,精准地刺在赫连决的心上。
“梦烟那孩子,才貌双全,家世清贵,身边定然不乏更优秀的追求者。”
“你这个前未婚夫,怕是早就成了她生命中的过客了。”
赫连决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微显。
他猛地一勒缰绳。
“嘶——”马儿吃痛,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太夫人被晃得身子一歪,险些撞到车壁,她怒视着儿子的背影。
“母亲!”
赫连决的声音陡然沉下,带着压抑的警告。
斥责的话,终究没有出口。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下颌线绷得死紧。
太夫人自知戳到了他的痛处,撇了撇嘴,没再多言。
……尹府坐落在京城有名的清贵人家聚居之地,清雅巷。
青砖黛瓦,门前两棵虬劲的古槐。
不同于寻常高门大户的威严,尹府的大门两侧,没有石狮,只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两排翠竹,透着一股文人风骨。
府内更是别有洞天,融合了南北园林的精巧与雅致。
壁上悬挂的是前朝大家的真迹,书架上摆满了珍本孤本,连一应用具,都是素雅的上品瓷器或木器。
这里没有金玉堆砌的豪奢,每一个角落都透露着浓郁的翰墨馨香。
尹家祖上曾出过太傅,虽然后来家族转而从商,但诗书传家的底蕴仍在。
京中各大书院,都有尹家先辈捐赠的藏书。
尹梦烟刚踏入内堂,一股熟悉的暖意便将她包裹。
苏氏拉着她的手,眼眶泛红,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满眼都是化不开的心疼。
“瞧瞧,都瘦成什么样了。”
“在外面,定是吃了不少苦。”
苏氏气质温婉,穿着一身素净雅致的杭绸衣裙,腕间一枚成色极好的羊脂玉手镯,衬得她愈发端庄。
一旁的尹父尹文渊,身材清瘦,一身剪裁合体的儒衫,虽不言语,但眼中的关切之情,早己溢于言表。
一股暖流,缓缓淌过尹梦烟的心田,驱散了方才因赫连决而起的阴霾。
“爹,娘,我没事。”
她声音轻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女儿不孝,让二老担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苏氏拍着她的手背,又转向下人,“我让厨房给你炖了你最爱吃的燕窝莲子羹,快去端来。”
对于这个唯一的女儿,他们夫妻二人时常会感到亏欠。
尤其是在那桩婚事上。
尹文渊看着女儿清瘦的脸颊,心中五味杂陈。
他其实从未指望她名动天下,只希望她能平安喜乐,永远随心所欲。
无论发生何事,他这个做父亲的,都能为她撑起一片天。
一家人落座,尹文渊呷了口茶,沉吟道:“此次圣上寿宴,你入宫献艺,万事须得小心。”
“宫中不比寻常地方,人心复杂,莫要卷入不必要的纷争。”
他心思缜密,深知官场险恶,生怕女儿这般清高的性子,会被人当枪使。
尹梦烟点头应下:“女儿明白,爹爹放心。”
晚膳后,月上中天。
尹梦烟独自坐在后花园的凉亭中,面前摆着那张跟了她多年的“凤鸣”琴。
月华如水,倾泻而下。
她素手轻扬,指尖落在琴弦上。
琴声清冷,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幽怨。
那些被刻意压在心底的往事,随着琴声,一点点浮现。
当年的决绝,当年的无奈。
若非如此,又怎能护他周全?
门不当户不对,终究是孽缘。
一曲终了,弦音断绝。
尹梦烟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月光下,她指尖一枚毫不起眼的素银戒指,微微闪动了一下。
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戒指,喃喃自语。
“赫连决,时隔数年,你可曾……怨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