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粘稠的墨汁包裹着他。
每一次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都像鼓槌敲打在他脆弱的耳膜上,震得他小小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床板缝隙透进来的昏黄灯光,被外面扭曲晃动的人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废物!
哭丧啊!
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回家还要看你这个丧气脸?!”
父亲狂暴的吼声如同炸雷,伴随着一记沉闷的、肉体撞击的钝响。
“呜——!”
母亲的痛呼被强行掐断在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令人心碎的抽气声。
又是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窗外浓墨般的夜空,瞬间照亮了床底狭窄的空间,也照亮了小齐铮布满泪痕、毫无血色的小脸。
他死死咬住自己脏兮兮的拳头,咸涩的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才勉强堵住即将冲出口的尖叫。
紧随闪电而来的惊雷,仿佛就炸在屋顶,震得整间破旧的出租屋都在***,灰尘簌簌落下,掉进他汗湿的头发里。
屋外的暴雨,疯狂地冲刷着世界;屋内的暴雨,则是由拳脚、咒骂和绝望的泪水构成,无情地鞭挞着他幼小的灵魂。
他透过床底的缝隙,看到一双穿着肮脏工装裤的腿,像暴怒的巨兽般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踢踹。
他看到母亲瘦弱的身体像破败的布娃娃一样被狠狠掼在墙上,又无力地滑落在地。
她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只有肩膀在剧烈地、无声地耸动。
“爸爸…别打妈妈…” 一个细若蚊蚋、带着哭腔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那双暴戾的腿猛地停住,转向床的方向。
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床底的光线。
“小兔崽子!
滚出来!
看老子怎么教训你妈这个没用的东西!”
父亲的咆哮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小齐铮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向后缩,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的床架上,眼前金星乱冒。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淹没了他,他把自己蜷缩得更小,更小,恨不得能消失在黑暗里,消失在墙壁的裂缝里。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了。
沉重的脚步声趿拉着走向隔壁,门被粗暴地甩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世界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剩下窗外永不停歇的、令人心慌的雨声,以及母亲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啜泣。
小齐铮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小小躯壳,从床底下一点点爬出来。
冰冷的地板冻得他脚趾发麻。
他怯生生地靠近蜷缩在墙角阴影里的母亲。
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他看到母亲凌乱头发下青紫的眼角和破裂的嘴角。
他想伸手碰碰她,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妈…妈…” 他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母亲抬起满是泪痕和淤青的脸,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痛楚和绝望。
她猛地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将他用力推开,声音嘶哑破碎:“别…别过来…脏…阿铮…离妈妈远点…去…去睡觉…”那推拒的手,冰冷而颤抖,比打在身上的拳头更让他痛彻心扉。
小小的齐铮踉跄着后退几步,呆呆地看着母亲再次把头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抽动。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瞬间攫住了他。
然而,那晚的噩梦,远未结束。
几天后,一个同样下着淅淅沥沥冷雨的清晨。
小齐铮被外面嘈杂的人声惊醒。
他揉着眼睛走出他那用破帘子隔开的小角落,一种莫名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
客厅里,几个邻居大妈围在一起,面色凝重,低声议论着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和……悲伤?
他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议论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怜悯、无措,还有一种让他害怕的躲闪。
他茫然地环顾西周,没有看到妈妈。
一种巨大的不安攫住了他。
“阿铮…” 一个平时还算和蔼的邻居奶奶走过来,蹲下身,想拉他的手,声音哽咽。
“乖孩子…你…你妈妈她…她走了…走了?”
小齐铮听不懂,大眼睛里满是困惑,“去哪了?
妈妈不要阿铮了吗?”
邻居奶奶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她别过脸,指了指紧闭的里屋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在里面…她…她心里太苦了…想不开了…”小齐铮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冰冷的预感像蛇一样缠住了他。
他猛地挣脱邻居的手,像颗小炮弹一样冲向那扇紧闭的门,用尽全身力气推开。
屋内的景象,成了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昏暗的光线下,母亲瘦弱的身体悬挂在房梁上,脚下是踢倒的破板凳。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头发散乱地垂着,脚尖无力地指向冰冷的地面。
她的脸被阴影覆盖,但那种彻底的、令人绝望的死寂,瞬间抽干了小齐铮肺里所有的空气。
他像被钉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世界失去了所有声音和颜色,只剩下眼前那晃动的、冰冷的脚尖,和那根勒进他灵魂深处的、粗糙的麻绳。
“妈——!!!”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带着孩童最原始的绝望和崩溃,撕裂了清晨压抑的雨幕。
他扑过去,徒劳地想要抱住母亲冰冷的腿,想要把她拽下来,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却被闻声赶来的邻居死死抱住。
他拼命挣扎、踢打、哭嚎,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嗓子很快嘶哑得发不出声音,只剩下身体剧烈的抽搐和空洞的呜咽。
那个清晨的冷雨,和他撕心裂肺的哭喊一起,浇灭了他世界里最后一点微光。
母亲用最决绝的方式,逃离了这人间地狱,也彻底抛弃了他。
命运并未停止它的残酷玩笑。
几天后,在母亲简陋的葬礼上,那个醉醺醺、满身戾气的男人——他的父亲,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和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得更加疯狂。
他红着眼睛,在灵堂前又哭又骂,砸碎了几个碗碟,最后在众人鄙夷又畏惧的目光中,踉踉跄跄地冲进了外面依旧下着雨的夜色里。
他再也没有回来。
几天后,在流经村外那条因连日暴雨而暴涨的浑浊河流下游,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
浑身酒气,面目肿胀,显然是喝得烂醉后失足落水淹死了。
消息传来时,小齐铮正缩在奶奶那间同样破旧但稍微干净些的老屋里。
奶奶枯瘦的手紧紧搂着他,浑浊的老泪纵横。
小齐铮却异常安静,没有哭,也没有闹。
他只是睁着那双失去了所有孩童光彩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门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连绵不绝的雨。
六岁。
短短几天内。
他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父亲,尽管那是一个他恐惧和憎恨的父亲。
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儿。
世界在他面前,彻底坍塌成一片冰冷、死寂、被雨水浸泡的废墟。
从此,他跟着年迈的奶奶生活。
奶奶很老,背佝偻得像一张弓,布满皱纹的手像枯树皮。
她沉默寡言,只是用尽她微薄的力量,给齐铮一口饭吃,一个遮风挡雨的角落。
她没有多余的温情话语,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劳作,或者在昏暗的灯下,用浑浊的眼睛看着这个过早被命运摧折、变得异常沉默的孩子,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齐铮不再轻易哭泣。
那场撕心裂肺的哭嚎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眼泪。
他变得异常安静,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小草,沉默地承受着一切。
他学会了帮奶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捡柴、烧火、喂鸡。
只是那双眼睛深处,沉淀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深不见底的悲伤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
他害怕雷雨交加的夜晚,那轰鸣的雷声会让他瞬间回到那个躲在床底下的恐怖瞬间。
他也害怕看到任何悬挂的绳索,那会让他眼前浮现母亲冰冷的脚尖。
他更害怕“离开”和“抛弃”,仿佛身边的一切温暖都注定是短暂而易碎的泡影。
童年那场淹没一切的暴雨,从未真正停歇。
它化为冰冷的河流,在他心底无声地奔涌、冻结。
他学会了在寒流中生存,却几乎忘记了阳光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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