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是人间,是炼狱的冰封一角。
狂风裹挟着雪粒,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刀,永无止境地刮过光秃秃的山脊,发出凄厉的呜咽。
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视线所及,唯有嶙峋的黑色怪石和深及脚踝、被踩踏得污浊不堪的积雪。
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能瞬间冻结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无数冰针,从喉咙一路割到肺腑。
沈昭蜷缩在简陋窝棚的角落,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窝棚不过是几根歪斜木桩撑起几张破烂兽皮,西面漏风。
单薄的囚衣早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硬邦邦地贴在身上,结满了冰碴。
手脚上沉重的镣铐磨破了皮肉,结了厚厚一层紫黑色的血痂,又在严寒中裂开,渗出新的血珠,瞬间冻结。
昔日明艳的容颜被冻疮和污垢覆盖,嘴唇干裂发紫,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像冰原上濒死的孤狼,燃烧着刻骨的仇恨与一种近乎非人的坚韧。
“起来!
懒骨头们!
干活了!!”
粗嘎的吼叫声伴随着皮鞭撕裂空气的脆响,打破了死寂。
监工王癞子(和京城那个地痞同名,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命运恶意的嘲弄)那张被北风皴得如同树皮的脸出现在窝棚口,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暴戾。
新的一天,在无休止的折磨中开始。
沈昭麻木地拖着镣铐,汇入长长的、蹒跚前行的罪奴队伍。
脚上的冻疮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踩在冰冷的碎石和积雪上,如同行走在刀尖。
目的地是半山腰的露天矿坑。
寒风卷起矿粉,打在脸上生疼,混合着汗水,在脸上糊成泥浆。
她的工作是搬运矿石。
沉重的背篓压在早己不堪重负的肩膀上,琵琶骨处穿透的铁链被牵动,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剧痛——那伤口从未真正愈合过。
每一次弯腰,每一次将冰冷的、棱角分明的矿石装入背篓,都像是在撕裂伤口。
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只有额角不断滚落的冷汗,昭示着身体承受的极限。
“磨蹭什么!
找死吗!”
鞭影呼啸而至,狠狠抽在沈昭的背上!
单薄的囚衣瞬间裂开一道口子,皮开肉绽!
***辣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黑,身体踉跄了一下,背篓里的矿石滚落几块。
她闷哼一声,强迫自己站稳,没有回头,更没有求饶。
只是默默弯腰,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将散落的矿石一块块捡回背篓,动作机械而沉默。
这种无声的承受,反而更激怒了王癞子。
“呸!
什么狗屁将军小姐!
现在就是条连狗都不如的烂泥!”
王癞子一口浓痰啐在她脚边,骂骂咧咧地走开,鞭子抽向下一个动作稍慢的罪奴,引来一阵压抑的痛呼和哭喊。
沈昭充耳不闻。
她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而隐蔽地扫视着周围:矿坑的深度和走向,守卫站岗的位置和换防的间隔,运送矿石的路径,哪里是视线死角,哪里堆放着废弃的工具……她的大脑如同最精密的罗盘,在极度的痛苦和严寒中,依然分秒不停地运转,收集着一切可能的信息。
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复仇。
这个信念,是支撑她在这地狱里不被彻底碾碎的唯一支柱。
短暂的午歇。
发放的食物是硬得像石头、掺杂着沙砾的粗粮饼和一碗漂浮着几片烂菜叶、几乎冻成冰坨的“热汤”。
沈昭蜷缩在一块背风的巨石后,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啃着那冰凉的饼。
每一口都需要极大的力气咀嚼,冰冷的食物滑入胃中,带来一阵痉挛。
她将省下来的半块饼,小心地藏进贴身的破布里——这是她仅有的“积蓄”。
趁着这点时间,她艰难地挪到矿坑边缘一处隐蔽的凹槽。
这里堆积着开采出来的废石料。
她的手指在冰冷刺骨的石块中摸索着,指尖被锋利的棱角划破也毫不在意。
终于,她摸到了一块颜色深黑、质地异常坚硬沉重的矿石——黑曜铁,一种打造兵器的上佳材料,在这里却被视为废料。
她将这块不起眼的石头藏入怀中。
回到窝棚的短暂夜晚,是她唯一能喘息和“工作”的时间。
借着从破洞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或雪光,沈昭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当砧板,另一块捡来的、边缘锋利的燧石当刻刀,开始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打磨那块黑曜铁矿石。
“嘶……”冰冷的石头摩擦着同样冰冷的指尖,冻疮裂开,鲜血渗出,染红了石面。
每一次敲击、每一次刮磨,都牵扯着琵琶骨的伤口,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额头的冷汗瞬间凝结成冰珠。
但她没有停下。
眼神专注得可怕,所有的痛苦仿佛都被隔绝在外,只剩下手中这块冰冷的石头。
她要把它磨成一件武器,一件能让她在关键时刻自保或……杀敌的武器。
这是她仅存的、微弱但倔强的反抗。
日子在非人的折磨中缓慢流逝。
除了身体的酷刑,还有无处不在的欺凌。
同为罪奴,在绝望的环境里,人性的丑恶被无限放大。
几个膀大腰圆、拉帮结派的女奴,看中了沈昭省下的那点口粮和她相对“干净”的角落。
“新来的,懂不懂规矩?”
一个脸上有刀疤、眼神凶狠的女奴(绰号“刀疤刘”)带着几个同伙堵住了刚下工的沈昭,伸手就去抢她怀里藏着的半块硬饼,“孝敬姐姐们,以后少受点皮肉苦!”
沈昭死死护住胸口,眼神冰冷地看着她们,没有说话。
反抗意味着更残酷的殴打,甚至可能引来监工的“特殊关照”。
“哑巴了?”
刀疤刘见她不识相,一巴掌就扇了过来!
沈昭没有硬抗,只是猛地一偏头,那巴掌擦着她的脸颊而过,***辣的疼。
她顺势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石壁上,琵琶骨的铁链哗啦作响,剧痛让她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呵,细皮嫩肉的,就是不经打!”
刀疤刘得意地啐了一口,伸手又要抢。
就在这时,窝棚角落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和痛苦的***。
一个蜷缩在冰冷角落、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老者,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脸色青紫,眼看就要不行了。
沈昭的目光扫过老者,又看向刀疤刘伸过来的脏手,眼底闪过一丝决绝。
她猛地将怀里那半块视若珍宝的硬饼扔向刀疤刘!
刀疤刘下意识地接住,愣了一下。
“饼,给你。”
沈昭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让我过去看看他。”
刀疤刘掂量着手里冰凉的饼,再看看沈昭那副虚弱却透着股狠劲的样子,又瞥了眼那快死的老头,嗤笑一声:“算你识相!
滚吧!
别耽误老娘吃东西!”
她带着人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沈昭忍着剧痛,艰难地挪到老者身边。
老者浑身滚烫,呼吸急促微弱,脸上、手上布满了紫黑色的冻疮,有些己经溃烂流脓,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是严重的冻伤加上风寒入肺,引发了高热。
在这缺医少药、寒冷彻骨的鬼地方,几乎是必死无疑。
沈昭蹲下身,不顾老者身上的污秽,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得吓人。
她撕下自己囚衣相对干净的一角内衬,在窝棚角落一个勉强没结冰的小水洼里浸湿,拧干,敷在老者的额头上。
然后,她从贴身最里层,掏出一个小得可怜的粗布包——里面是她利用极其有限的放风时间,冒着被鞭打的风险,在营地边缘的雪地里仔细搜寻、采摘并小心晾干的几味草药:枯黄的艾草叶、几片干瘪的柴胡根、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能消炎止血的草叶。
没有药罐,没有火。
她只能将草药放在嘴里,用尽力气咀嚼成苦涩的糊状,再小心地敷在老者最严重的几处冻疮溃烂处。
又掰开老者的嘴,将剩下的一点点草汁滴进去。
她的动作很慢,很吃力,每一次弯腰、抬手都牵扯着琵琶骨的铁链,带来一阵阵眩晕。
但她做得很专注,很认真。
冰凉的布巾,苦涩的草药,是她此刻能给予的全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草药起了微效,也许是那点冰凉的***,老者急促的呼吸竟然稍稍平缓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但青紫的脸色似乎褪去了一点。
老者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借着窝棚破洞透进来的惨淡月光,他看清了眼前这张布满冻疮却眼神沉静的年轻脸庞。
那轮廓……那眉宇间的坚毅……老者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发出微弱如蚊蚋的声音:“小……小姐?
……是……是昭小姐吗?”
沈昭浑身剧震!
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老者。
“你……你是?”
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者浑浊的眼中瞬间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冻裂的脸颊滚落,融化了污垢。
“老奴……老奴是孙伯啊……沈家军……辎重营……孙有福……”他艰难地喘息着,伸出枯槁如柴、布满冻疮的手,似乎想触碰沈昭,却又无力地垂下,“天杀的……老天爷啊……您……您怎么……也落到了这步田地……将军……将军他……孙伯!”
沈昭的声音哽咽了。
她认出来了!
这是当年父亲麾下,那个总是笑呵呵、负责看管粮草辎重的老军需官孙伯!
她小时候去军营,孙伯还偷偷塞给她糖块!
沈家军……又一个沈家军的人!
又一个被这场滔天冤案牵连至此的忠魂!
家破人亡的惨烈画面再次撕裂她的脑海,父亲倒下的身影,柳如烟那扭曲的冷笑……巨大的悲恸和愤怒如同火山般在她胸腔爆发!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
她紧紧握住孙伯那只冰冷枯槁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微薄热量传递过去。
她的眼睛因为极致的悲痛和恨意而布满血丝,但眼神却比这北境的玄冰更加寒冷、更加坚硬。
“孙伯……”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染血的齿缝中挤出,“活下去!”
她用力握紧孙伯的手,目光如炬,穿透窝棚的黑暗,仿佛要刺破这无边的苦寒和绝望,首抵那血仇的源头。
“看着我!
看着我们……”她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带着钢铁般的誓言,“如何爬出这地狱!
如何……回到那京城!
如何……一笔一笔,讨回这滔天的血债!”
窝棚外,北风依旧在凄厉地呼啸,卷起漫天雪尘,仿佛要将这渺小的庇护所彻底埋葬。
窝棚内,一老一少,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在刺骨的寒冷中,用无声的泪水和钢铁般的意志,点燃了复仇的第一簇微弱的、却无比顽强的火苗。
然而,就在这沉重的死寂与悲怆中,营地外围,突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此起彼伏的剧烈咳嗽声!
紧接着,一个惊恐到变调的嘶吼划破了夜空:“瘟……瘟疫?!
老天爷啊!
是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