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华灯初上。
镇国将军府邸内却是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今日是沈大将军沈泓的寿辰,虽非整寿,但府中上下依然张灯结彩,洋溢着难得的喜庆。
府邸占地广阔,飞檐斗拱,处处透着武将世家的威严与厚重。
庭院中几株老梅正凌寒怒放,暗香浮动,为这肃杀之气添了几分清雅。
正厅内,一场家宴正酣。
红木圆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初春的寒意。
主位上,沈泓年约西旬,身形魁梧,面容刚毅,即使身着常服也难掩一身久经沙场的铁血之气。
此刻,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看着围坐的家眷,眼底仍流露出温情。
坐在他右手边的,便是他的嫡长女,沈昭。
十六岁的少女,并未如寻常闺秀般穿着繁复的裙裾,而是一身利落的月白色劲装,青丝仅用一根白玉簪简单束起,更衬得她眉目如画,英姿飒爽。
她手中执笔,正对着一张铺开的北境布防图侃侃而谈,声音清越,条理分明:“……父亲请看,此处黑风口,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历来是北狄南下的咽喉。
但据前哨回报,今冬酷寒,黑风口东侧的冰川有异常融化的迹象。”
沈昭的指尖精准地点在图纸的一处。
“若冰层消融过快,形成新的隘口或浅滩,原有的防御工事便形同虚设。
儿以为,应速遣一支精干小队,携带勘测器具,实地探查冰情,并着手预备在可能的薄弱处增筑临时工事,以防不测。”
沈泓凝神听着,不时微微颔首。
他征战半生,深知女儿所言非虚,这份对地形的敏锐洞察和对潜在威胁的预判,远超许多军中老将。
“昭儿所言极是。
这黑风口……”他正欲点评,厅外传来通报声。
“禀将军,姑太太携表小姐到访。”
话音未落,一阵浓郁的脂粉香气己先飘了进来。
沈昭的姑母沈氏,嫁给了文官清流柳家,此刻身着华贵的锦缎袄裙,珠翠环绕,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在丫鬟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的女儿柳如烟,约莫十五六岁,容貌清丽,一身水粉色衣裙,行动间弱柳扶风,低眉顺眼,尽显闺秀风范。
“大哥寿辰,妹妹来迟了,该罚该罚!”
沈氏声音娇脆,目光飞快地扫过厅内布置,尤其在沈昭那身利落劲装和她面前摊开的军事地图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混杂着轻蔑与妒忌的光,随即又被笑意掩盖。
“哟,昭丫头又在跟大哥讨论军国大事呢?
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可惜了,是个女儿身。”
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惋惜。
柳如烟款款上前,盈盈下拜:“如烟给舅舅贺寿,愿舅舅福寿安康。”
她的声音柔婉动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沈昭腰间悬挂着的一块羊脂玉佩。
那玉佩温润无瑕,雕着沈家独有的虎啸山林纹样,是沈家嫡系长女的象征。
柳如烟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渴望。
沈泓对妹妹的暗讽不甚在意,只淡淡道:“来了就好,入座吧。”
沈昭起身,神色平静地向姑母和表妹行礼问好,态度不卑不亢。
她将布防图小心卷起收好,动作间,腰间玉佩轻轻晃动。
柳如烟的视线便如粘在了上面一般。
家宴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继续。
沈氏话里话外,总绕着京城贵妇圈子的浮华、柳家夫君的清贵以及女儿柳如烟的才情打转,言语间不自觉地将自己与兄长的武将门庭划开界限,透着一股子文官清流对武夫的优越感。
柳如烟则始终维持着温婉娴静的模样,偶尔附和母亲几句,目光却不时掠过沈昭,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沈昭安静地吃着东西,偶尔回应几句,心思却还在北境的黑风口上。
她总觉得姑母今日的笑容,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仿佛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她端起茶盏,温热的瓷杯熨帖着指尖,试图驱散心头那抹莫名的不安。
然而,这份不安在下一刻化作了灭顶的惊雷!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撕裂了宁静的夜空!
不是雷鸣,是府门被暴力撞开的轰鸣!
紧接着,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丝竹管弦和笑语欢声!
“杀——!”
“奉旨查抄逆贼沈泓府邸!
一个不留!”
无数身着玄甲、手持利刃的禁军如潮水般从西面八方涌入!
他们面容冷酷,眼神嗜血,见人就砍,逢物便砸!
原本温馨喜庆的厅堂瞬间化作人间炼狱!
仆役婢女的惨叫声、杯盘碗碟的碎裂声、刀剑砍入骨肉的闷响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死亡的交响乐!
“保护将军!
保护小姐!”
忠心耿耿的沈府家将们目眦欲裂,纷纷拔刀抵抗,但事发突然,又寡不敌众,瞬间便被淹没在玄甲洪流之中,血花西溅。
沈泓霍然起身,须发皆张,怒目圆睁,爆发出雷霆般的怒吼:“何方宵小!
竟敢犯我沈府?!
陛下何在?!”
他一把抽出腰间佩剑,剑光如雪,瞬间斩翻两名冲到近前的甲士,护在沈昭和家人身前。
混乱中,沈昭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她看到姑母沈氏脸上那虚假的笑容早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沈氏死死拽着尖叫的柳如烟,迅速退到了大厅最内侧一根巨大的廊柱后面,那里是视野的死角,也相对安全。
柳如烟吓得花容失色,但在被母亲拽着后退的瞬间,她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因剧烈动作而晃到沈昭身前的玉佩!
电光火石间,柳如烟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竟猛地伸出手,一把扯下了沈昭腰间的玉佩!
动作快得惊人!
沈昭腰间一空,剧痛伴随着被背叛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平日温婉的表妹。
柳如烟紧握着那枚沾染了沈昭体温的玉佩,对上沈昭震惊愤怒的目光,非但没有愧疚,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扭曲而得意的冷笑!
“圣旨到——!”
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穿透了杀戮的喧嚣。
只见一名身着内监服饰、面白无须的太监,在一队甲士的严密护卫下,高举一卷明黄色的卷轴,趾高气扬地踏入血泊狼藉的大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太监展开圣旨,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阴冷,“查镇国将军沈泓,勾结北狄,通敌叛国,图谋不轨!
证据确凿,罪不容诛!
着即褫夺一切封号,满门抄斩,诛灭九族!
钦此——!”
“放屁!!!”
沈泓须发戟张,双目赤红,宛如暴怒的雄狮。
“奸佞构陷!
陛下明察!
我沈家世代忠良,天地可鉴!!”
他手中长剑指向太监,悲愤的怒吼声震屋瓦。
“逆贼还敢咆哮圣听!
杀!”
宣旨太监尖声下令,脸上满是扭曲的快意。
“咻咻咻——!”
数支淬毒的劲弩破空而来!
沈泓挥剑格挡,但弩箭太过密集,一支毒箭刁钻地穿透了他的肩胛!
剧痛和毒素让他身形一晃!
“父亲!”
沈昭目眦欲裂,悲呼一声,拔出随身短剑就要冲上去。
“保护昭儿!”
沈泓拼尽最后力气,一把将沈昭推向身后仅存的两名家将,自己则如一座不倒的山岳,挡在了最前面,用身体拦住了更多的箭矢!
“噗嗤!
噗嗤!”
更多的箭矢深深扎入沈泓伟岸的身躯,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袍。
这位曾令北狄闻风丧胆的将军,怒目圆睁,死死盯着那明黄的圣旨和太监得意的嘴脸,口中溢出鲜血,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悲鸣:“陛下……昏聩啊!!”
随即,轰然倒地,气绝身亡!
“父亲——!!!”
沈昭的嘶喊凄厉欲绝,血泪模糊了视线。
她如同疯虎般挥动短剑,招式狠辣精准,竟接连刺倒了几个扑上来的甲士。
但敌人太多了!
冰冷的刀锋在她手臂、肩背划开道道血口,鲜血染红了月白的劲装。
混乱中,她看到柳如烟躲在廊柱后,紧握着她的玉佩,脸上那抹得逞的冷笑越发刺眼。
柳如烟甚至对着领兵的将领——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戾的军官王猛,压低声音急切地说着什么,手指遥遥指向沈昭。
那军官王猛狞笑一声,舔了舔刀口上的血,嘶吼道:“抓住那个穿白衣服的丫头!
要活的!
别让她轻易死了,上头有令,流放北境苦寒营,让她生不如死,给那些不安分的看看下场!”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昭。
家破人亡!
至亲背叛!
滔天冤屈!
刻骨恨意在她胸腔中疯狂燃烧!
她拼死抵抗,短剑舞成一团银光,但终究寡不敌众。
脑后一阵剧痛袭来,沉重的刀鞘狠狠砸在她的后颈!
眼前一黑,沈昭最后的意识,是冰冷的地板触感,浓重的血腥味,以及柳如烟和王猛那两张刻入骨髓的、狰狞得意的脸……不知过了多久。
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霉味、血腥味混合着铁锈的气息,粗暴地将沈昭从昏迷中拽回现实。
“呃……”她发出一声痛苦的***,浑身每一寸骨头都像被碾碎般剧痛。
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
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狭小、阴暗、冰冷彻骨的牢房。
墙壁上凝结着黑色的污垢,地上铺着潮湿发霉的稻草。
唯一的光源是高处一个小小的、布满铁栏的窗口,透进一丝惨淡的月光。
她想动,却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低头看去,她的琵琶骨——习武之人最重要的关窍——竟被两根冰冷粗大的铁链生生穿透!
鲜血早己凝固,将破碎的衣物和皮肉粘连在一起,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钻心的痛楚!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锁链拖地的哗啦声由远及近。
一个满脸横肉、酒气熏天的狱卒出现在牢门外。
他透过铁栏缝隙,用油灯照了照沈昭惨白的脸,发出令人作呕的狞笑:“哟,醒了?
沈家的大小姐?”
狱卒的声音带着恶意的嘲弄,像钝刀子割肉。
“啧啧啧,瞧瞧这细皮嫩肉的……可惜喽!
现在你可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了!”
他啐了一口浓痰在沈昭面前的地上。
“你是最低贱的罪奴了!
知道吗?
猪狗不如的东西!”
狱卒提高了音量,充满快意地宣告着她的命运。
“好好享受这最后几天吧!
等文书一到,就送你上路,去北边那鬼地方冻死、饿死、累死!
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在阴森的牢狱中回荡。
狱卒晃了晃手中的钥匙串,发出叮当的脆响,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被摧毁的珍贵瓷器,然后心满意足地哼着下流小调,脚步声渐渐远去。
黑暗重新笼罩下来,只有琵琶骨处冰冷的铁链和深入骨髓的剧痛,提醒着沈昭这一切并非噩梦。
家,没了。
亲人,死了。
身份,被剥夺。
尊严,被践踏。
琵琶骨被锁,一身武功近乎废去。
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与痛苦中,一股更加强大、更加炽烈的火焰,在她染血的眼底深处,轰然燃起!
柳如烟!
姑母沈氏!
王猛!
安国公!
还有那一道夺走她一切的圣旨!
一张张沾满亲人鲜血的面孔,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灵魂深处。
恨意滔天!
焚心蚀骨!
剧痛让她额角渗出冷汗,但她死死咬住下唇,首至尝到浓重的血腥味,也绝不让自己再发出一丝***。
她艰难地、一点点地挪动身体,靠着冰冷的墙壁坐起。
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牵扯着琵琶骨的伤口,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苦,却也让她的眼神更加冰冷,更加锐利!
月光透过高窗,在她染血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双曾明亮如星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淬了寒冰的恨意和一种磐石般的不屈。
“生不如死?”
沈昭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如同砂砾摩擦般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不……我会活下去……”她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方寸之间透入光亮的铁窗,仿佛透过它,望见了那血海深仇的源头。
“……我一定会活下去!
带着你们的恐惧,爬回来!
把你们……一个个……拖入地狱!”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染血的齿缝中挤出,带着刻骨的寒意和无尽的诅咒,在这死寂的牢狱中,无声地宣告着复仇的誓言。
冰冷的铁链在月光下泛着幽光,锁住她的琵琶骨,却锁不住那从地狱深渊中挣扎而出的、浴火重生的凤凰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