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旧棉布,沉沉地压在人头顶。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刀子似的刮过街巷,钻进衣领袖口,激起一阵阵战栗。
路旁的梧桐树枝桠虬结,挂着未化的残雪,沉甸甸地低垂着,仿佛随时会被压断。
城西,一条名为“柳叶巷”的逼仄陋巷深处,一间不起眼的“济世堂”药庐,门扉半掩。
檐角挂着几串干枯的药草,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药香混着清冽的寒气,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里逸散出来,成了这冰冷冬日里唯一一点温煦的气息。
药庐内,光线有些昏暗。
炭盆里的火不算旺,勉强驱散着角落的寒意。
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专注地捣着石臼里的药材。
她穿着半旧的青布棉袄,袖口洗得有些发白,用布条紧紧束着,露出一截皓腕。
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白皙的颈侧。
这便是化名“苏芷”的沈清辞。
石杵撞击石臼,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咚咚”声。
她的动作精准而利落,每一次落下都恰到好处。
臼中深褐色的药草渐渐变成细腻的粉末。
她的侧脸线条柔和,鼻梁挺首,唇色很淡,几乎与苍白的肤色融为一体。
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了深处过于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冷冽的光。
那不像一个寻常十***岁少女该有的眼神。
那里面沉淀的东西太多,太深,如同深秋寒潭,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暗流汹涌,藏着能吞噬一切的温度。
“阿芷姐姐,”一个约莫***岁、脸蛋冻得通红的小药童阿蛮,抱着几捆新收的草药从后院跑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外面冷得很!
张屠户家的婶子送来的柴胡根,我都放后院晾着了。”
“嗯,辛苦了阿蛮。”
苏芷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像屋檐下滴落的冰凌,没有太多起伏。
她停下手中的活计,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湿布擦了擦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把炭盆往那边挪挪,莫让寒气扑了药材。”
“好嘞!”
阿蛮应着,麻利地挪动炭盆。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苏芷,小声问:“阿芷姐姐,你……是不是又在想‘那边’的事了?”
他不敢提具体,只含糊地用“那边”指代。
苏芷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没有回答,只是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
冰冷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带着雪后特有的凛冽气息。
她望向窗外灰暗的天空,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屋宇,投向某个遥远而模糊的方向——那个方向,是皇城。
那里,曾是她沈氏满门荣耀所在,如今,亦是埋骨之地,血海深仇的源头。
五年前的那个冬夜,比现在更冷。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凄厉的哭喊、兵刃的碰撞、重物倒地的闷响……交织成一曲绝望的哀歌。
父亲沈牧之,当朝太傅,清流砥柱,被构陷以“通敌叛国”的滔天罪名。
一夜之间,煊赫百年的沈府化为焦土,男丁尽戮,女眷没入掖庭为奴。
若非忠仆拼死相护,她,沈家唯一的嫡女沈清辞,早己化作枯骨一堆,或是沦为教坊司里最***的玩物。
侥幸逃脱,隐姓埋名,从云端跌落泥泞。
这五年,支撑她活下来的,不是苟且偷生的本能,而是刻入骨髓的恨意,是午夜梦回时亲人们死不瞑目的眼神。
那场大火焚烧了一切,留下的只有冰冷的灰烬,和一颗在灰烬中淬炼得比铁石更硬、比寒冰更冷的心。
“阿芷姐姐……”阿蛮见她久久不语,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沉郁冰冷,有些害怕地又唤了一声。
苏芷猛地回神,眼中的寒芒瞬间收敛,重新覆上一层医者惯有的平静温和,只是那温和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疏离。
“没什么。”
她关上窗,隔绝了外面的寒气与纷扰,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去把晒好的当归收进来吧,仔细些,别混了。”
“哦,好的!”
阿蛮松了口气,连忙跑向后院。
药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石臼沉闷的捣药声。
苏芷重新拿起石杵,动作依旧精准,但指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她低头看着臼中渐渐成粉的药草,仿佛看到了仇人骨血被一点点碾碎的样子。
五年蛰伏,如履薄冰。
她苦心钻研医术毒术,只为有朝一日,能用这双手,将那些人施加在她沈家身上的痛苦,百倍奉还!
药香氤氲中,她袖中滑出一块触手温润的玉佩。
那是沈家嫡系子弟才有的信物,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沈”字,边缘处有一道细微的裂痕,是那夜混乱中留下的。
她紧紧攥着玉佩,冰凉的玉质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痛楚,却让她混乱的心绪奇异地平静下来。
快了。
她对自己说。
她以“苏芷”的身份在这金陵城最不起眼的角落扎下根,靠着精湛的医术和刻意低调的行事,积攒着微末的人脉和一点一滴的情报。
就像蛰伏在灰烬下的火星,等待着足以燎原的东风。
这东风,或许是一场意外,或许是一个人……就在这时,药庐那扇半掩的木门,被一只带着血迹、骨节分明的大手猛地推开!
寒风卷着雪沫呼啸而入,吹得炭盆的火苗剧烈摇晃。
一个高大的身影踉跄着跌了进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股难以言喻的、属于上位者的凛冽威压。
他穿着深色的劲装,肩头一片暗红正在迅速洇开,脸色苍白如纸,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和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瞬间锁定了药庐中唯一的人——苏芷。
“关门……救人。”
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命令的口吻,却因失血而显得气力不足。
说完这句话,他高大的身躯便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向地面倒去,发出一声闷响。
药庐内瞬间死寂。
炭火的噼啪声、窗外风的呼啸声,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和他身上浓烈的血腥味所覆盖。
苏芷握着石杵的手,倏然收紧。
指尖冰凉。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那个倒在门口、生死不明的男人身上。
他的脸被散落的黑发遮住大半,但那身衣料和无意中流露的气势,绝非寻常百姓。
她的心跳,在短暂的停滞之后,猛地加速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兴奋。
东风……来了吗?
她放下石杵,没有立刻上前,反而走到门边,谨慎地探头向外望了望。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卷着残雪打着旋儿。
她迅速而无声地将门关上,插好门栓,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做完这一切,她才慢慢走向那个昏迷的男人。
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平稳。
她蹲下身,伸出两指,精准地搭上他颈侧的脉搏。
脉搏跳动急促而微弱,失血过多,还带着一种奇异的紊乱。
苏芷的目光扫过他肩头那处狰狞的伤口,以及腰间一块被血污浸染大半、但隐约可见精致龙纹的玉佩。
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男人即使在昏迷中也难掩贵气与凌厉的脸庞。
这张脸……她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画像。
电光火石间,一个名字跃入她的脑海——当朝七皇子,萧珩!
那个以冷峻深沉、手段凌厉著称,同样也是……当年构陷沈家一案中,某些关键人物背后隐隐存在的影子之一!
袖中的“沈”字玉佩,仿佛瞬间变得滚烫,烙着她的肌肤。
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蛇,悄然缠绕上心脏。
救?
还是不救?
苏芷的指尖停留在萧珩的脉搏上,感受着那微弱的跳动。
药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她亲手研磨的药草苦涩清香。
炭火的光映在她清冷的眸子里,明明灭灭,如同她此刻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
残雪压枝,寒入骨髓。
命运的齿轮,就在这间飘散着药香、弥漫着血腥的陋巷药庐里,伴随着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沉重而冰冷地,开始转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