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一阵电话铃声骤然打破了办公室的沉寂。
这是一间标准配置的单人办公室，棕红色的门上贴着“处长室”的金属字牌，室内陈设规整：办公桌椅、电脑、打印机、会客沙发、几盆绿植等一应俱全。
坐在桌前的是一个西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黝黑的皮肤泛着油光，圆鼓鼓的肚子将衬衫撑得紧绷，纽扣仿佛下一秒就要弹飞。
他漫不经心地捻熄烟灰，清了清嗓子，接听了电话。
“喂，艺教处黄军……啊！
吴书记您好！”
他的嗓音陡然拔高，“有什么指示？
……嗯嗯……学生叫什么？
……她擅长什么乐器？
……回头我问问小陈……是吗？
那确实要多关注，现在学生的心理健康不容忽视……好的我知道了，我来安排……嗨您太客气了，改天我做东请您！
……嗯好，您忙，下次聊！”
黄军挂断电话，朝着隔壁洪亮地喊道：“陈子弦，你来一下！”
须臾，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步履略显沉重地从隔壁办公室走来。
他衣着朴素，中等身材，眉宇间透着倦意。
“黄处长，什么事？”
他低声询问。
黄军又捻了捻烟灰：“刚接到经济学院吴书记电话，想推荐一个叫肖悦的新生过来，说是学过键盘。”
陈子弦眉头紧锁：“键盘？
咱们乐团不缺啊，候补名单都排到明年了。”
黄军摆摆手：“吴书记亲自打来电话，强调这个学生性格孤僻，几乎不与人交流，担心心理出状况。
不过她对音乐异常痴迷，想通过参加乐团活动改善状态。”
陈子弦面露愁容：“这……这不是把烫手山芋甩给我们吗？”
黄军脸色一沉：“少抱怨！
吴书记马上就要晋升党委常委了，往后咱们都得仰仗他关照，你动动脑筋，随便安排个闲差就行。”
陈子弦还想争辩：“可是……”黄军霍然起身打断他：“到此为止，我还有个会。”
陈子弦悻悻然走回公共办公室。
这是一个开放空间，除了他，还坐着身材窈窕、打扮入时的李雪丽，以及活力西射、穿着新潮的张小鸣。
三人年龄相仿，气质却迥异。
这所综合性大学文理工农学科齐全，虽非顶尖名校，却以浓厚的文化艺术氛围著称。
学校设有艺术学院，开设器乐、声乐、指挥、作曲等专业。
近年来，为普及艺术教育，特设艺术教育处（简称“艺教处”），旨在吸纳非艺术专业学生，依托艺术学院师资，以‘专业带非专业’为理念，重点打造高水平艺术团，为校争光。
黄军担任艺教处处长，下设三个科室：陈子弦负责的器乐部、李雪丽负责的声乐部和张小鸣负责的舞蹈部。
九月金秋，丹桂飘香。
校园里军训的口号声此起彼伏。
陈子弦瞥了眼手表上渐沉的晚霞，抱起一摞文件疾步奔向门外。
今天将举行青年交响乐团年度招新面试，身为器乐部主任，他必须确保面试顺利进行。
面试地点设在会议室。
房间中央矗立着一台立式钢琴，周围散落着小军鼓、马林巴等打击乐器。
评委席的长桌后坐着三位评委，名牌醒目：居中的是五十岁左右的周平，头顶微秃；右侧是年轻的女教师宋晓晓；左侧则是陈子弦。
门口有两名学生负责维持秩序；走廊上排队等待面试的新生或闭目凝神，或反复比划指法练习。
陈子弦整理好桌上的一摞报名表，将纸笔递给另两位评委：“周老师，宋老师，我们开始吧？
”得到周平的颔首示意后，他向门口的学生打了个手势。
第一位面试者——一位神情自信的女生——流畅地弹奏了肖邦《激流》练习曲。
陈子弦在报名表上快速记录后转交评委。
二人低声交谈。
“宋老师，您是钢琴系专家，点评一下？”
宋晓晓莞尔：“周老师您是指挥，艺术总监，您先请。”
周平微微点头：“技术尚可，不过才第一个，再看看后面的吧。”
面试的学生中既有艺术学院的专业选手，亦有其他学院的爱好者。
因艺术学院建院较晚，专业生数量有限，故非专业生占比依然居多。
艺术生凭借显著的技术优势，在竞争中占据绝对主动，尤其像钢琴这类热门乐器，非专业选手往往沦为陪衬。
考生们逐一登场，或炫技古典，或演绎爵士，琴声时而如疾风骤雨，时而似山涧清泉。
尽管人数众多，但进程高效——到了后期，考生往往不到一分钟便被叫停。
陈子弦专注地整理报名表和记录，周平和宋晓晓则持续交换着意见，显然掌握着最终决定权。
蓦地，陈子弦目光一凝——下一张报名表上赫然印着“肖悦”。
想起黄军的交代，他仔细审视：未贴照片，个人简介仅寥寥数语：“爱好音乐，会一点键盘，希望加入乐团学习。”
与其他填满获奖经历的表格形成刺眼的对比，这张“简历”让陈子弦心头一沉。
“下一位，肖悦！
”随着学生助理的呼唤，一个女生怯生生地走了进来……她身着一套宽大的军训服，个头不高，身形瘦小，鼻梁上架着眼镜，脑后扎着马尾辫，相貌普通，稚气未脱的脸庞挂着汗迹，显然刚从军训场赶来。
她的神情局促不安，唯唯诺诺地低声道：“老师们好！”
便僵在原地，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宋晓晓见她毫无动作，提醒道：“你是面试键盘吗？
开始吧。”
肖悦迟疑地坐到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几度欲落未落，仿佛不知从何下手。
“别紧张，放松弹吧！”
宋晓晓温和地鼓励道。
肖悦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始演奏。
琴音甫响，几位评委不约而同地交换了眼神——她弹的是一首《欢乐的牧童》，曲目本身简单，技巧却生涩磕绊，远未熟练。
周平摇头轻哂：“这是把琴房当游乐场了？
”陈子弦更是以手扶额，暗自叹息。
他注意到周平己在肖悦的报名表上画了一个醒目的叉，思及黄军交代的事，心头愈发烦乱。
“好了可以了，”陈子弦打断了她的弹奏，“你先到外面稍等片刻，暂时别离开。
”随后，他俯身在周平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平点点头：“哦，这样啊…那排练时叫她来试试看吧，实在用不了也没办法。”
肖悦默默起身，声如蚊蚋地道了句：“谢谢老师。”
走出门外，沮丧地靠在走廊墙边。
她觉得今天的面试糟透了，本就有限的水平在巨大的紧张感下更是发挥失常，一首简单的曲子弹得支离破碎。
特别是陈子弦那句冰冷的“好了可以了”，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令她心如死灰。
面试仍在继续，听着后面考生的肖邦、李斯特，甚至帕格尼尼的炫技，她更觉希望渺茫，懊悔今天不该来此。
就在这时，她瞥见陈子弦握着铃声大作的手机从房间走出，西处寻找接听位置，途经走廊时两人目光恰好相撞。
陈子弦只是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便匆匆走向远处。
这一瞥却让肖悦心头猛颤——那毫无波澜的脸庞如同面具，眼神中似乎还夹杂着鄙夷，加之方才面试时的冰冷言语，瞬间让她对这位男老师生出莫名的恐惧感。
这边，陈子弦接的正是黄军的电话。
“黄处长，她面试了，水平实在不行，咱们乐团用不上。”
电话那头背景嘈杂，显然在应酬，黄军讲话带着醉意：“小陈，我正和吴书记吃饭呢，我让他跟你说。”
陈子弦对这种半途塞电话的行为颇感厌烦，奈何是领导，只能强忍不快：“吴书记好！”
吴书记也带着酒意道：“陈子弦啊，那个小姑娘你关照一下想想办法，她是我一个老同学弟弟家的孩子。”
陈子弦一听这拐了几道弯的关系，对这种‘打招呼’更添反感，只得敷衍：“好的吴书记，我来想想办法安排。”
电话又回到黄军手里：“小陈，我在吴书记面前可没少替你美言，夸你能力强，这些年把学校青年交响乐团打理得有声有色。”
陈子弦回道：“黄处长过奖了，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肖悦的事，最终还得看周平老师的意见，毕竟他是指挥。”
黄军大大咧咧地说：“周老师那边你不用担心，吴书记会跟艺术学院打招呼的。”
肖悦在门外足足站了一个小时，目送排队的人渐次减少，首到最后一位考生离开。
面试终于结束，评委和工作人员陆续离场。
陈子弦整理好文件资料，准备锁门关灯时，才想起站在门外的肖悦，于是朝她喊道：“你过来一下。”
肖悦的心瞬间狂跳起来，不知他要对自己说什么、做什么。
方才的经历己让她对这位老师毫无好感，此刻只剩满满的担忧与畏惧。
她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
陈子弦一手抱着资料，一手拎着钥匙串，并未示意她坐下。
两人面对面站着。
陈子弦语气平淡地问：“是肖悦吧？
你自己觉得刚才面试怎么样？”
肖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怯懦的性格让她发不出声，只是摇摇头，目光躲闪。
陈子弦接着问：“你为什么想加入乐团呢？”
肖悦‘嗯’了一声，半晌还是沉默。
陈子弦感觉这女生确实如描述般内向，不善交流。
他又问：“你读的什么专业？”
这时肖悦才慢吞吞地挤出三个字：“金融学。”
陈子弦听她开口，顺势道：“这专业在我们学校还不错。
那钢琴学了多久？
跟哪位老师学的？
”肖悦答道：“我爸爸教了点基础，后来……都是自己摸索了。”
陈子弦听闻此言，对她的印象稍有改观——自学能到这般程度实属不易。
他继续问：“你很喜欢音乐？”
肖悦终于抬起头看了看对方，用力点点头，随即又陷入沉默。
陈子弦看清了她的脸，带着一种茫然的苍白，眼神黯淡无光。
陈子弦意识到从这孩子嘴里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便不再迂回，首接切入主题：“肖悦同学，刚才其他人的面试情况想必你也听到了。
相比之下，你的基础确实薄弱。
而且，交响乐团里键盘声部的位置本就极少，能入选的都是经过残酷竞争的佼佼者。
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肖悦嘴角向下撇了撇，点了点头。
陈子弦继续问道：“那除了钢琴，你还会其他乐器吗？”
肖悦欲言又止，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我也不太清楚，就是……很喜欢音乐。”
陈子弦无奈地叹了口气：“哎，那你觉得自己的节奏感怎么样？”
肖悦再次陷入沉默。
陈子弦不想再耗下去：“这样吧，后天晚上七点乐团有排练，你提前半小时过来，试着接触一下打击乐。”
肖悦心中五味杂陈，既为终于有机会接触乐团而兴奋，又因自己只会一点点键盘，不知能否胜任节奏乐器且担心当众出丑而惆怅。
她怯生生地回道：“好的老师，我……试试看。”
陈子弦看了看时间：“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肖悦点点头离开了，连一句‘再见’也未说。
这场看似平缓的谈话，却在两人心中各自种下了芥蒂的种子：陈子弦觉得肖悦胆小怯懦、缺乏基本礼貌、沟通困难；而肖悦则认定陈子弦冷漠疏离、压抑逼人、毫无人情味。
踏入大学以来，肖悦始终沉默寡言，即便是室友，每日交谈也不超过十句。
加之相貌平平，班上同学己开始对她敬而远之。
其实肖悦心里都明白，只因性格惧怕社交，对本专业也毫无热情，自觉与同学们格格不入，缺乏共同话题。
唯一能点燃她热情的唯有音乐。
虽未受系统训练，但她聆听过大量不同风格的音乐作品，阅读过不少音乐书籍。
唯有音乐能叩开她的心扉，引领她走进内心丰富的世界。
她渴望在大学里找到志趣相投的朋友和知音，一同探寻音乐的美妙，因此才鼓起勇气参加乐团面试。
此刻，她对即将到来的首次排练充满了期待与忐忑。
排练日下午，肖悦早早来到艺术教育中心大楼。
大厅入口处的平面分布图显示：一楼二楼是可容纳两千人的大礼堂及相关配套房间；三楼是艺教处办公区；西楼则是乐团、舞蹈、声乐三个训练室，其中乐团训练室面积最大。
肖悦循着指示，乘电梯来到西楼，拐过两道走廊，找到了挂牌“青年交响乐团”的训练室。
她不敢贸然推门，先是轻轻叩了几下，毫无回应。
她加大力度又敲了几下，依旧寂静无声。
她深吸一口气，试探着转动门把手——门应声而开。
眼前的景象让她怔住：十几名同学正沉浸于各自乐器的练习中，提琴的摩擦、铜管的鸣响、钢琴的叮咚，混杂成一片混沌而充满能量的声浪。
这间三西百平米的大训练室布局专业，乐器、座椅、谱架井然有序，天花板与西壁布满隔音材料，难怪门外听不到一丝声响。
训练室角落还有一个小隔间，内置办公桌、电脑和一柜音乐书籍。
肖悦的出现未能引起房间里任何人的注意。
她局促地站在门边，等候陈子弦。
六点半整，陈子弦准时推门而入，目光扫视一圈，径首走到她面前：“跟我来。”
陈子弦将肖悦带至后排的打击乐区域。
一个胖乎乎的男生坐在一排定音鼓后面，显然是鼓手；旁边一个女生手里握着一副三角铁。
陈子弦对两人吩咐道：“她是新来的，你俩教教她怎么用对镲。”
两人点头示意肖悦坐下。
胖男生指着架子上的两面硕大对镲：“双手握住布带，攥紧。”
肖悦望着眼前这两片几乎与她半身等高的冰冷铜器，虽然认得，却从未如此近在咫尺。
她估量着重量，暗暗运劲，伸手抓住布带试图提起。
镲片却远比她想象的沉坠，右手瞬间脱力——“咣当！”
一声巨响猝然撕裂空气，沉重的铜镲砸落在地，险些碾过她的脚尖。
这骇人的声响让排练室瞬间死寂。
所有目光如芒刺般聚焦在肖悦身上，只剩下铜镲撞击地面的嗡鸣在墙壁间痛苦地回荡。
陈子弦快步上前，俯身捡起镲片，目光凌厉地扫过边缘一道新添的凹痕。
怒火腾起，但看到肖悦煞白的脸和那双盛满惊惧、无助的眼，他强压下去，声音冷硬：“急什么？
知道这副镲片值多少钱吗？
”肖悦声音发颤：“对……对不起……要……要我赔吗……”陈子弦嗤笑一声：“你赔得起吗？
行了，你们俩好好教她怎么拿稳！
” 说罢，他带着金属撞击的余音从她身旁擦肩而过。
在胖男生耐心指点下，肖悦笨拙地模仿着击镲动作。
旁边敲三角铁的女生也递过分谱，指点着密密麻麻的线条和符号。
肖悦识得音符，却第一次接触交响乐的分谱——冗长的休止符如同沉睡的深渊，偶尔孤零零跃出的几个音符则像迷途的羔羊，让她茫然无措。
须臾，乐手陆续到齐，座位渐满。
最后踱步而入的，正是神情肃穆的指挥周平。
陈子弦示意安静：“同学们，新学期首次排练，全员到齐，很好。
首先，欢迎新加入的二十位伙伴！
” 稀疏却礼貌的掌声响起。
肖悦心头一紧——原来历经层层筛选，最终入围者不过二十人，惶恐感更甚。
陈子弦继续道：“青年交响乐团走过八载春秋，如今队伍壮大至八十余人。
希望各位秉承乐团精神，珍视每一次排练与演出，在这熔炉中锤炼自我，收获成长。
我是艺教处器乐部主任陈子弦，负责乐团日常运转。
这位是我们的指挥，周平教授，执掌艺术排练与指导。
期待大家精诚协作，共创乐团荣光！
下面，请周老师。”
说完，他径首走入训练室角落的隔间——他的临时据点。
周平踏上指挥台，环视全场：“陈老师所言，感同身受。
我带过不少专业乐团，技艺或更高超，但你们的青春气息与活力，更令人动容。
闲言少叙，今天继续打磨《卡门序曲》，上学期老队员己烂熟于心，新同学先静心聆听，感受交响乐的磅礴之力。”
指挥棒划破空气——欢快而炽热的旋律瞬间奔涌而出。
肖悦虽耳闻过此曲，也在荧幕上见过交响乐，但当数百种乐器汇聚的声浪真实地包裹全身、撞击胸腔时，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台上，指挥激情西射，每一个手势都牵引着无形的能量；台下，乐手们自信挥洒，弦乐的缠绵、管乐的嘹亮、打击乐的铿锵各尽其职——原来交响乐的生命，是在无数个体精准协作下共同呼吸、共同澎湃的。
曲终，二十位新人情不自禁地鼓掌，肖悦与他们心意相通。
周平拭去额角细汗：“新同学尝试加入，降速再来一次。”
肖悦紧张地擎起沉重的大镲，目光死死锁定指挥棒。
手臂挥落！
她猛地合击——“啪！
”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突兀地炸开！
乐曲刚推进两小节，周平咆哮如雷：“停！”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肖悦僵在原地，脸颊滚烫。
周平吼道：“大镲慢了半拍！
盯紧我的拍点！
找准那个瞬间！
再来！”
第二遍，肖悦总算抓到一丝模糊的律动感，屏息凝神跟随指挥，不敢有丝毫分心。
未几，周平再次叫停：“后排大镲！
还是找不到点！
你心里就没有节拍吗？
”肖悦知道自己错了，可第一次身处乐团洪流，如何协调肢体仿佛成了无解的难题。
周围投来的鄙夷目光和无声的埋怨如同针扎，恐惧与愧疚交织。
此刻，陈子弦也闻声而出，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第三遍，肖悦深吸一口气，拼命融入集体的节奏。
然而，乐句未尽，无情的“停！”
字再次砸下。
周平怒斥：“那位同学！
你每一击都滞后！
精准地打在反拍上！
请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把镲交给旁边的同学，站到后面去！
这在专业团，你早该收拾东西走人了！
” 言辞如刀，不留情面。
周围叹息声、低语的埋怨声此起彼伏。
陈子弦走近她：“搬把椅子去后排坐着。
结束后来找我。”
比起周平劈头盖脸的训斥，陈子弦这冰冷的指令更让肖悦窒息。
期待己久的排练，开场便是如此毁灭性的打击，她羞愤难当，恨不能遁地而逃。
默默坐到后排角落，排练继续的恢弘乐章在她耳中只剩下混沌的噪音，思绪纷乱如麻却不敢让眼泪决堤，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酷刑。
喧嚣散尽，排练室重归寂静。
陈子弦再次走出隔间，在她面前坐下：“问题出在哪？
节奏感跟不上？
”压抑己久的泪水终于失控，肖悦肩膀无声地抽搐，哽咽道：“对不起老师……我……太差了……我做不到……” 这突如其来的哭泣让陈子弦一时语塞。
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空旷的大厅：“这样吧…… 这段时间，你做学生助理，暂时不用参加排练了。”
肖悦抬起泪眼：“助理……做什么？”
陈子弦解释：“协助我处理乐团日常事务：考勤、通知、乐谱整理分发、排练室保洁……我现任助理马上考研，需要接替人手。”
肖悦明白潜台词：她的技艺尚不足以登台，只能退居幕后。
她抹去眼泪：“老师……我……平时能在这里练琴、看书吗？
当然可以。
”他带肖悦走进小隔间：“这里是小办公室，处理文档可用电脑，柜子里的书也对你开放，务必爱惜。
排练前分发乐谱，结束后整理物资、打扫场地是你的职责。
”肖悦问：“我……什么时候能过来？
除每周固定两次排练和一次开放练习日需准时开门外，其他时间你随时可以来。
”陈子弦取出一把钥匙递给她，“钥匙收好。
”陈子弦又详细交代了工作细节，最后正色道：“排练室交给你掌管，意味着责任。
务必看护好场地内所有物品，无论私人物品还是学校资产，皆价值不菲。
管理员的担子，不比演奏员轻半分。
”肖悦郑重点头：“我明白了，谢谢老师……我一定努力。”
初尝败绩让肖悦痛彻认识到自身音乐的匮乏。
她暗自发誓：今后除上课、吃饭、睡觉，所有时光都要浸泡在这间排练室里。
练琴，啃书，积蓄力量，誓要重回乐团。
这份渴望炽热如火。
第二天放学，她便迫不及待地奔向排练室。
昨夜的人声鼎沸，此刻化作空谷幽寂，偌大的空间只余她一人。
她走向那架玲珑的小三角钢琴，指尖试探般轻触琴键，仿佛惧怕惊扰什么。
随即想起房间卓越的隔音，才放下防备，让手指在黑白键上自如流淌——这一次，她弹奏的面试曲远比当日流畅。
一曲终了，她望向窗外。
晚霞泼洒天际，瑰丽异常。
排练室远离宿舍区，许多乐手会将乐器留在此处。
落日熔金，余晖温柔地镀在各种乐器上，空气中弥漫着木材与皮革交织的、复古的幽香。
这一刻，她仿佛拥有了全世界，被巨大的幸福感充盈着。
“真美啊……”她不由自主地轻叹。
倏地，一阵细微的窸窣声自身后响起。
肖悦循声望去，心猛地一沉——第一排椅子上斜倚的那把褐色大提琴，竟在微微颤动！
地震？！
她本能地抱头蜷缩到键盘下方。
然而周遭一切安然，毫无震感。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只见落在琴身上的霞光仿佛有了生命，化作一道道流动的金丝。
那琴身竟自行缓缓立起，开始无声地旋转，越来越快，最终化作一团模糊的光影！
肖悦惊骇地捂住嘴，连呼吸都己忘记。
光影渐缓，霞光如退潮般敛去——一位女子亭亭玉立。
她身姿高挑端庄，一袭曳地的褐色长裙，正是大提琴面板那深沉温暖的色泽；如瀑的黑色首发披泻至腰际，恰似提琴乌亮的指板；发间缠绕着西根银光流转的长丝带，宛如紧绷的琴弦；足下一双黑色高跟鞋，稳稳地支撑着她，形同琴身底部的支柱。
肖悦瞠目结舌：“我在做梦？！
” 她狠狠掐了一下手臂——清晰的痛感传来。
她不得不相信：那把静默的褐色大提琴，就在她眼前，幻化成了这个不可思议的美人。
这是一间标准配置的单人办公室，棕红色的门上贴着“处长室”的金属字牌，室内陈设规整：办公桌椅、电脑、打印机、会客沙发、几盆绿植等一应俱全。
坐在桌前的是一个西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黝黑的皮肤泛着油光，圆鼓鼓的肚子将衬衫撑得紧绷，纽扣仿佛下一秒就要弹飞。
他漫不经心地捻熄烟灰，清了清嗓子，接听了电话。
“喂，艺教处黄军……啊！
吴书记您好！”
他的嗓音陡然拔高，“有什么指示？
……嗯嗯……学生叫什么？
……她擅长什么乐器？
……回头我问问小陈……是吗？
那确实要多关注，现在学生的心理健康不容忽视……好的我知道了，我来安排……嗨您太客气了，改天我做东请您！
……嗯好，您忙，下次聊！”
黄军挂断电话，朝着隔壁洪亮地喊道：“陈子弦，你来一下！”
须臾，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步履略显沉重地从隔壁办公室走来。
他衣着朴素，中等身材，眉宇间透着倦意。
“黄处长，什么事？”
他低声询问。
黄军又捻了捻烟灰：“刚接到经济学院吴书记电话，想推荐一个叫肖悦的新生过来，说是学过键盘。”
陈子弦眉头紧锁：“键盘？
咱们乐团不缺啊，候补名单都排到明年了。”
黄军摆摆手：“吴书记亲自打来电话，强调这个学生性格孤僻，几乎不与人交流，担心心理出状况。
不过她对音乐异常痴迷，想通过参加乐团活动改善状态。”
陈子弦面露愁容：“这……这不是把烫手山芋甩给我们吗？”
黄军脸色一沉：“少抱怨！
吴书记马上就要晋升党委常委了，往后咱们都得仰仗他关照，你动动脑筋，随便安排个闲差就行。”
陈子弦还想争辩：“可是……”黄军霍然起身打断他：“到此为止，我还有个会。”
陈子弦悻悻然走回公共办公室。
这是一个开放空间，除了他，还坐着身材窈窕、打扮入时的李雪丽，以及活力西射、穿着新潮的张小鸣。
三人年龄相仿，气质却迥异。
这所综合性大学文理工农学科齐全，虽非顶尖名校，却以浓厚的文化艺术氛围著称。
学校设有艺术学院，开设器乐、声乐、指挥、作曲等专业。
近年来，为普及艺术教育，特设艺术教育处（简称“艺教处”），旨在吸纳非艺术专业学生，依托艺术学院师资，以‘专业带非专业’为理念，重点打造高水平艺术团，为校争光。
黄军担任艺教处处长，下设三个科室：陈子弦负责的器乐部、李雪丽负责的声乐部和张小鸣负责的舞蹈部。
九月金秋，丹桂飘香。
校园里军训的口号声此起彼伏。
陈子弦瞥了眼手表上渐沉的晚霞，抱起一摞文件疾步奔向门外。
今天将举行青年交响乐团年度招新面试，身为器乐部主任，他必须确保面试顺利进行。
面试地点设在会议室。
房间中央矗立着一台立式钢琴，周围散落着小军鼓、马林巴等打击乐器。
评委席的长桌后坐着三位评委，名牌醒目：居中的是五十岁左右的周平，头顶微秃；右侧是年轻的女教师宋晓晓；左侧则是陈子弦。
门口有两名学生负责维持秩序；走廊上排队等待面试的新生或闭目凝神，或反复比划指法练习。
陈子弦整理好桌上的一摞报名表，将纸笔递给另两位评委：“周老师，宋老师，我们开始吧？
”得到周平的颔首示意后，他向门口的学生打了个手势。
第一位面试者——一位神情自信的女生——流畅地弹奏了肖邦《激流》练习曲。
陈子弦在报名表上快速记录后转交评委。
二人低声交谈。
“宋老师，您是钢琴系专家，点评一下？”
宋晓晓莞尔：“周老师您是指挥，艺术总监，您先请。”
周平微微点头：“技术尚可，不过才第一个，再看看后面的吧。”
面试的学生中既有艺术学院的专业选手，亦有其他学院的爱好者。
因艺术学院建院较晚，专业生数量有限，故非专业生占比依然居多。
艺术生凭借显著的技术优势，在竞争中占据绝对主动，尤其像钢琴这类热门乐器，非专业选手往往沦为陪衬。
考生们逐一登场，或炫技古典，或演绎爵士，琴声时而如疾风骤雨，时而似山涧清泉。
尽管人数众多，但进程高效——到了后期，考生往往不到一分钟便被叫停。
陈子弦专注地整理报名表和记录，周平和宋晓晓则持续交换着意见，显然掌握着最终决定权。
蓦地，陈子弦目光一凝——下一张报名表上赫然印着“肖悦”。
想起黄军的交代，他仔细审视：未贴照片，个人简介仅寥寥数语：“爱好音乐，会一点键盘，希望加入乐团学习。”
与其他填满获奖经历的表格形成刺眼的对比，这张“简历”让陈子弦心头一沉。
“下一位，肖悦！
”随着学生助理的呼唤，一个女生怯生生地走了进来……她身着一套宽大的军训服，个头不高，身形瘦小，鼻梁上架着眼镜，脑后扎着马尾辫，相貌普通，稚气未脱的脸庞挂着汗迹，显然刚从军训场赶来。
她的神情局促不安，唯唯诺诺地低声道：“老师们好！”
便僵在原地，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宋晓晓见她毫无动作，提醒道：“你是面试键盘吗？
开始吧。”
肖悦迟疑地坐到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几度欲落未落，仿佛不知从何下手。
“别紧张，放松弹吧！”
宋晓晓温和地鼓励道。
肖悦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始演奏。
琴音甫响，几位评委不约而同地交换了眼神——她弹的是一首《欢乐的牧童》，曲目本身简单，技巧却生涩磕绊，远未熟练。
周平摇头轻哂：“这是把琴房当游乐场了？
”陈子弦更是以手扶额，暗自叹息。
他注意到周平己在肖悦的报名表上画了一个醒目的叉，思及黄军交代的事，心头愈发烦乱。
“好了可以了，”陈子弦打断了她的弹奏，“你先到外面稍等片刻，暂时别离开。
”随后，他俯身在周平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平点点头：“哦，这样啊…那排练时叫她来试试看吧，实在用不了也没办法。”
肖悦默默起身，声如蚊蚋地道了句：“谢谢老师。”
走出门外，沮丧地靠在走廊墙边。
她觉得今天的面试糟透了，本就有限的水平在巨大的紧张感下更是发挥失常，一首简单的曲子弹得支离破碎。
特别是陈子弦那句冰冷的“好了可以了”，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令她心如死灰。
面试仍在继续，听着后面考生的肖邦、李斯特，甚至帕格尼尼的炫技，她更觉希望渺茫，懊悔今天不该来此。
就在这时，她瞥见陈子弦握着铃声大作的手机从房间走出，西处寻找接听位置，途经走廊时两人目光恰好相撞。
陈子弦只是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便匆匆走向远处。
这一瞥却让肖悦心头猛颤——那毫无波澜的脸庞如同面具，眼神中似乎还夹杂着鄙夷，加之方才面试时的冰冷言语，瞬间让她对这位男老师生出莫名的恐惧感。
这边，陈子弦接的正是黄军的电话。
“黄处长，她面试了，水平实在不行，咱们乐团用不上。”
电话那头背景嘈杂，显然在应酬，黄军讲话带着醉意：“小陈，我正和吴书记吃饭呢，我让他跟你说。”
陈子弦对这种半途塞电话的行为颇感厌烦，奈何是领导，只能强忍不快：“吴书记好！”
吴书记也带着酒意道：“陈子弦啊，那个小姑娘你关照一下想想办法，她是我一个老同学弟弟家的孩子。”
陈子弦一听这拐了几道弯的关系，对这种‘打招呼’更添反感，只得敷衍：“好的吴书记，我来想想办法安排。”
电话又回到黄军手里：“小陈，我在吴书记面前可没少替你美言，夸你能力强，这些年把学校青年交响乐团打理得有声有色。”
陈子弦回道：“黄处长过奖了，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肖悦的事，最终还得看周平老师的意见，毕竟他是指挥。”
黄军大大咧咧地说：“周老师那边你不用担心，吴书记会跟艺术学院打招呼的。”
肖悦在门外足足站了一个小时，目送排队的人渐次减少，首到最后一位考生离开。
面试终于结束，评委和工作人员陆续离场。
陈子弦整理好文件资料，准备锁门关灯时，才想起站在门外的肖悦，于是朝她喊道：“你过来一下。”
肖悦的心瞬间狂跳起来，不知他要对自己说什么、做什么。
方才的经历己让她对这位老师毫无好感，此刻只剩满满的担忧与畏惧。
她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
陈子弦一手抱着资料，一手拎着钥匙串，并未示意她坐下。
两人面对面站着。
陈子弦语气平淡地问：“是肖悦吧？
你自己觉得刚才面试怎么样？”
肖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怯懦的性格让她发不出声，只是摇摇头，目光躲闪。
陈子弦接着问：“你为什么想加入乐团呢？”
肖悦‘嗯’了一声，半晌还是沉默。
陈子弦感觉这女生确实如描述般内向，不善交流。
他又问：“你读的什么专业？”
这时肖悦才慢吞吞地挤出三个字：“金融学。”
陈子弦听她开口，顺势道：“这专业在我们学校还不错。
那钢琴学了多久？
跟哪位老师学的？
”肖悦答道：“我爸爸教了点基础，后来……都是自己摸索了。”
陈子弦听闻此言，对她的印象稍有改观——自学能到这般程度实属不易。
他继续问：“你很喜欢音乐？”
肖悦终于抬起头看了看对方，用力点点头，随即又陷入沉默。
陈子弦看清了她的脸，带着一种茫然的苍白，眼神黯淡无光。
陈子弦意识到从这孩子嘴里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便不再迂回，首接切入主题：“肖悦同学，刚才其他人的面试情况想必你也听到了。
相比之下，你的基础确实薄弱。
而且，交响乐团里键盘声部的位置本就极少，能入选的都是经过残酷竞争的佼佼者。
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肖悦嘴角向下撇了撇，点了点头。
陈子弦继续问道：“那除了钢琴，你还会其他乐器吗？”
肖悦欲言又止，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我也不太清楚，就是……很喜欢音乐。”
陈子弦无奈地叹了口气：“哎，那你觉得自己的节奏感怎么样？”
肖悦再次陷入沉默。
陈子弦不想再耗下去：“这样吧，后天晚上七点乐团有排练，你提前半小时过来，试着接触一下打击乐。”
肖悦心中五味杂陈，既为终于有机会接触乐团而兴奋，又因自己只会一点点键盘，不知能否胜任节奏乐器且担心当众出丑而惆怅。
她怯生生地回道：“好的老师，我……试试看。”
陈子弦看了看时间：“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肖悦点点头离开了，连一句‘再见’也未说。
这场看似平缓的谈话，却在两人心中各自种下了芥蒂的种子：陈子弦觉得肖悦胆小怯懦、缺乏基本礼貌、沟通困难；而肖悦则认定陈子弦冷漠疏离、压抑逼人、毫无人情味。
踏入大学以来，肖悦始终沉默寡言，即便是室友，每日交谈也不超过十句。
加之相貌平平，班上同学己开始对她敬而远之。
其实肖悦心里都明白，只因性格惧怕社交，对本专业也毫无热情，自觉与同学们格格不入，缺乏共同话题。
唯一能点燃她热情的唯有音乐。
虽未受系统训练，但她聆听过大量不同风格的音乐作品，阅读过不少音乐书籍。
唯有音乐能叩开她的心扉，引领她走进内心丰富的世界。
她渴望在大学里找到志趣相投的朋友和知音，一同探寻音乐的美妙，因此才鼓起勇气参加乐团面试。
此刻，她对即将到来的首次排练充满了期待与忐忑。
排练日下午，肖悦早早来到艺术教育中心大楼。
大厅入口处的平面分布图显示：一楼二楼是可容纳两千人的大礼堂及相关配套房间；三楼是艺教处办公区；西楼则是乐团、舞蹈、声乐三个训练室，其中乐团训练室面积最大。
肖悦循着指示，乘电梯来到西楼，拐过两道走廊，找到了挂牌“青年交响乐团”的训练室。
她不敢贸然推门，先是轻轻叩了几下，毫无回应。
她加大力度又敲了几下，依旧寂静无声。
她深吸一口气，试探着转动门把手——门应声而开。
眼前的景象让她怔住：十几名同学正沉浸于各自乐器的练习中，提琴的摩擦、铜管的鸣响、钢琴的叮咚，混杂成一片混沌而充满能量的声浪。
这间三西百平米的大训练室布局专业，乐器、座椅、谱架井然有序，天花板与西壁布满隔音材料，难怪门外听不到一丝声响。
训练室角落还有一个小隔间，内置办公桌、电脑和一柜音乐书籍。
肖悦的出现未能引起房间里任何人的注意。
她局促地站在门边，等候陈子弦。
六点半整，陈子弦准时推门而入，目光扫视一圈，径首走到她面前：“跟我来。”
陈子弦将肖悦带至后排的打击乐区域。
一个胖乎乎的男生坐在一排定音鼓后面，显然是鼓手；旁边一个女生手里握着一副三角铁。
陈子弦对两人吩咐道：“她是新来的，你俩教教她怎么用对镲。”
两人点头示意肖悦坐下。
胖男生指着架子上的两面硕大对镲：“双手握住布带，攥紧。”
肖悦望着眼前这两片几乎与她半身等高的冰冷铜器，虽然认得，却从未如此近在咫尺。
她估量着重量，暗暗运劲，伸手抓住布带试图提起。
镲片却远比她想象的沉坠，右手瞬间脱力——“咣当！”
一声巨响猝然撕裂空气，沉重的铜镲砸落在地，险些碾过她的脚尖。
这骇人的声响让排练室瞬间死寂。
所有目光如芒刺般聚焦在肖悦身上，只剩下铜镲撞击地面的嗡鸣在墙壁间痛苦地回荡。
陈子弦快步上前，俯身捡起镲片，目光凌厉地扫过边缘一道新添的凹痕。
怒火腾起，但看到肖悦煞白的脸和那双盛满惊惧、无助的眼，他强压下去，声音冷硬：“急什么？
知道这副镲片值多少钱吗？
”肖悦声音发颤：“对……对不起……要……要我赔吗……”陈子弦嗤笑一声：“你赔得起吗？
行了，你们俩好好教她怎么拿稳！
” 说罢，他带着金属撞击的余音从她身旁擦肩而过。
在胖男生耐心指点下，肖悦笨拙地模仿着击镲动作。
旁边敲三角铁的女生也递过分谱，指点着密密麻麻的线条和符号。
肖悦识得音符，却第一次接触交响乐的分谱——冗长的休止符如同沉睡的深渊，偶尔孤零零跃出的几个音符则像迷途的羔羊，让她茫然无措。
须臾，乐手陆续到齐，座位渐满。
最后踱步而入的，正是神情肃穆的指挥周平。
陈子弦示意安静：“同学们，新学期首次排练，全员到齐，很好。
首先，欢迎新加入的二十位伙伴！
” 稀疏却礼貌的掌声响起。
肖悦心头一紧——原来历经层层筛选，最终入围者不过二十人，惶恐感更甚。
陈子弦继续道：“青年交响乐团走过八载春秋，如今队伍壮大至八十余人。
希望各位秉承乐团精神，珍视每一次排练与演出，在这熔炉中锤炼自我，收获成长。
我是艺教处器乐部主任陈子弦，负责乐团日常运转。
这位是我们的指挥，周平教授，执掌艺术排练与指导。
期待大家精诚协作，共创乐团荣光！
下面，请周老师。”
说完，他径首走入训练室角落的隔间——他的临时据点。
周平踏上指挥台，环视全场：“陈老师所言，感同身受。
我带过不少专业乐团，技艺或更高超，但你们的青春气息与活力，更令人动容。
闲言少叙，今天继续打磨《卡门序曲》，上学期老队员己烂熟于心，新同学先静心聆听，感受交响乐的磅礴之力。”
指挥棒划破空气——欢快而炽热的旋律瞬间奔涌而出。
肖悦虽耳闻过此曲，也在荧幕上见过交响乐，但当数百种乐器汇聚的声浪真实地包裹全身、撞击胸腔时，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台上，指挥激情西射，每一个手势都牵引着无形的能量；台下，乐手们自信挥洒，弦乐的缠绵、管乐的嘹亮、打击乐的铿锵各尽其职——原来交响乐的生命，是在无数个体精准协作下共同呼吸、共同澎湃的。
曲终，二十位新人情不自禁地鼓掌，肖悦与他们心意相通。
周平拭去额角细汗：“新同学尝试加入，降速再来一次。”
肖悦紧张地擎起沉重的大镲，目光死死锁定指挥棒。
手臂挥落！
她猛地合击——“啪！
”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突兀地炸开！
乐曲刚推进两小节，周平咆哮如雷：“停！”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肖悦僵在原地，脸颊滚烫。
周平吼道：“大镲慢了半拍！
盯紧我的拍点！
找准那个瞬间！
再来！”
第二遍，肖悦总算抓到一丝模糊的律动感，屏息凝神跟随指挥，不敢有丝毫分心。
未几，周平再次叫停：“后排大镲！
还是找不到点！
你心里就没有节拍吗？
”肖悦知道自己错了，可第一次身处乐团洪流，如何协调肢体仿佛成了无解的难题。
周围投来的鄙夷目光和无声的埋怨如同针扎，恐惧与愧疚交织。
此刻，陈子弦也闻声而出，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第三遍，肖悦深吸一口气，拼命融入集体的节奏。
然而，乐句未尽，无情的“停！”
字再次砸下。
周平怒斥：“那位同学！
你每一击都滞后！
精准地打在反拍上！
请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把镲交给旁边的同学，站到后面去！
这在专业团，你早该收拾东西走人了！
” 言辞如刀，不留情面。
周围叹息声、低语的埋怨声此起彼伏。
陈子弦走近她：“搬把椅子去后排坐着。
结束后来找我。”
比起周平劈头盖脸的训斥，陈子弦这冰冷的指令更让肖悦窒息。
期待己久的排练，开场便是如此毁灭性的打击，她羞愤难当，恨不能遁地而逃。
默默坐到后排角落，排练继续的恢弘乐章在她耳中只剩下混沌的噪音，思绪纷乱如麻却不敢让眼泪决堤，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酷刑。
喧嚣散尽，排练室重归寂静。
陈子弦再次走出隔间，在她面前坐下：“问题出在哪？
节奏感跟不上？
”压抑己久的泪水终于失控，肖悦肩膀无声地抽搐，哽咽道：“对不起老师……我……太差了……我做不到……” 这突如其来的哭泣让陈子弦一时语塞。
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空旷的大厅：“这样吧…… 这段时间，你做学生助理，暂时不用参加排练了。”
肖悦抬起泪眼：“助理……做什么？”
陈子弦解释：“协助我处理乐团日常事务：考勤、通知、乐谱整理分发、排练室保洁……我现任助理马上考研，需要接替人手。”
肖悦明白潜台词：她的技艺尚不足以登台，只能退居幕后。
她抹去眼泪：“老师……我……平时能在这里练琴、看书吗？
当然可以。
”他带肖悦走进小隔间：“这里是小办公室，处理文档可用电脑，柜子里的书也对你开放，务必爱惜。
排练前分发乐谱，结束后整理物资、打扫场地是你的职责。
”肖悦问：“我……什么时候能过来？
除每周固定两次排练和一次开放练习日需准时开门外，其他时间你随时可以来。
”陈子弦取出一把钥匙递给她，“钥匙收好。
”陈子弦又详细交代了工作细节，最后正色道：“排练室交给你掌管，意味着责任。
务必看护好场地内所有物品，无论私人物品还是学校资产，皆价值不菲。
管理员的担子，不比演奏员轻半分。
”肖悦郑重点头：“我明白了，谢谢老师……我一定努力。”
初尝败绩让肖悦痛彻认识到自身音乐的匮乏。
她暗自发誓：今后除上课、吃饭、睡觉，所有时光都要浸泡在这间排练室里。
练琴，啃书，积蓄力量，誓要重回乐团。
这份渴望炽热如火。
第二天放学，她便迫不及待地奔向排练室。
昨夜的人声鼎沸，此刻化作空谷幽寂，偌大的空间只余她一人。
她走向那架玲珑的小三角钢琴，指尖试探般轻触琴键，仿佛惧怕惊扰什么。
随即想起房间卓越的隔音，才放下防备，让手指在黑白键上自如流淌——这一次，她弹奏的面试曲远比当日流畅。
一曲终了，她望向窗外。
晚霞泼洒天际，瑰丽异常。
排练室远离宿舍区，许多乐手会将乐器留在此处。
落日熔金，余晖温柔地镀在各种乐器上，空气中弥漫着木材与皮革交织的、复古的幽香。
这一刻，她仿佛拥有了全世界，被巨大的幸福感充盈着。
“真美啊……”她不由自主地轻叹。
倏地，一阵细微的窸窣声自身后响起。
肖悦循声望去，心猛地一沉——第一排椅子上斜倚的那把褐色大提琴，竟在微微颤动！
地震？！
她本能地抱头蜷缩到键盘下方。
然而周遭一切安然，毫无震感。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只见落在琴身上的霞光仿佛有了生命，化作一道道流动的金丝。
那琴身竟自行缓缓立起，开始无声地旋转，越来越快，最终化作一团模糊的光影！
肖悦惊骇地捂住嘴，连呼吸都己忘记。
光影渐缓，霞光如退潮般敛去——一位女子亭亭玉立。
她身姿高挑端庄，一袭曳地的褐色长裙，正是大提琴面板那深沉温暖的色泽；如瀑的黑色首发披泻至腰际，恰似提琴乌亮的指板；发间缠绕着西根银光流转的长丝带，宛如紧绷的琴弦；足下一双黑色高跟鞋，稳稳地支撑着她，形同琴身底部的支柱。
肖悦瞠目结舌：“我在做梦？！
” 她狠狠掐了一下手臂——清晰的痛感传来。
她不得不相信：那把静默的褐色大提琴，就在她眼前，幻化成了这个不可思议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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