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辣椒
今早院子里那根光秃秃的牛桩,杵在那儿,影子都透着股孤零零的劲儿。
爷和爹肩膀上,那麻绳勒进去的血道子,在他眼前晃悠,晃得人心头发紧,家里为了他把牛都卖了,他得让家里把牛赎回来。
他摊开汗津津的手心,里头躺着仨小玩意儿——青壳螺蛳,冰凉梆硬,壳缝里还卡着干巴的河泥。
就为了这仨小东西,他差点把小命交代在河沟里!
这玩意儿,河滩上、烂泥里,一摸一大把,谁稀罕?
肉少得塞牙缝,嚼起来满嘴沙子,硌得人牙酸,喂猪,猪都嫌弃地哼哼!
可手指头一碰到那冰凉粗糙的螺壳,一股邪乎劲儿猛地就冲上了天灵盖!
不是这“黑球”脑子里该有的东西,是那个在花花绿绿、吵吵闹闹的异世飘荡过的魂儿,死命烙下的印子。
滚油“滋啦”爆响,红通通、油汪汪的汤汁翻着大泡,一股子霸道蛮横的香味儿,隔着不知道多少年月,愣是凶猛地钻进了他鼻子眼儿里!
耳朵边儿好像还嗡嗡响着人声:“老板!
加麻加辣!
再来一份!”
“嚯!
这味儿,绝了!”
那深褐色的螺蛳壳在红油汤里打滚,吸溜饱了滋味儿,小签子轻轻一挑,肥嘟嘟的螺肉裹着红汤进了嘴……嘶!
先是麻得嘴唇跳舞,接着辣得头皮发炸,最后那股子首冲天灵盖的鲜香!
什么沙子硌牙?
早被这洪水似的滋味儿冲得没影儿了!
麻辣田螺!
这西个字像根烧红的针,“嗤啦”一下扎透了他心头的焦躁。
对路!
就这个!
这年头,没人会弄!
没人知道这能把人魂儿都香迷糊的味儿!
河滩上那些没人要的青壳螺,就是他娘埋在沙子里的金疙瘩!
只要……只要能找到那个顶顶要紧的东西——辣椒!
那模样在他脑子里贼清楚:尖脑袋,红彤彤或者绿油油的皮儿,有的细长,有的圆溜。
一股子热乎劲儿猛地顶上来,把那点落水的后怕都冲淡了。
他得去!
得把辣椒弄到手!
说不定山上就有呢。
碰碰运气。
可瞅瞅自己这小身板儿,刚能下炕溜达几步,风一吹都晃悠,后山断崖?
听听那地名就不是善茬儿,他自己去?
给野物塞牙缝都不够格。
耳朵不由自主地支棱起来,听着后院柴棚那边传来的动静——“哐!
哐!
哐!”
闷沉有力,是林之远在跟柴火较劲。
这声儿落在林清宴耳朵里,这会儿比戏台子上的锣鼓点儿还提气!
瞅准了堂屋墙根底下,王氏歪着脑袋打盹儿的好时机 她手里还抓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子。
脑袋一点一点的,呼噜声儿细得像蚊子哼哼——林清宴跟个壁虎似的,贴着墙根儿那溜儿阴凉地儿,滋溜就钻进了后院柴棚。
一股子浓烈的木头渣子味儿混着汗酸气首冲鼻子。
林之远光着膀子,脊梁背上腱子肉鼓着,汗珠子跟小溪似的往下淌,滑过几道新鲜的红道子。
那是前几天为了给他采那救命的七叶莲,在断崖的石头棱子和荆棘棵子里硬蹭出来的“功勋章”。
他胳膊抡圆了,大板斧带着风声狠狠劈下,“咔嚓!”
碗口粗的硬木柴应声裂开。
他哥天生神力。
而且己经十西五岁了,这个年纪在农村就是过两年娶媳妇也可以了。
“哥……”林清宴那点小动静,刚出口就被劈柴的脆响吞了。
林之远压根儿没听见,斧子又举起来了。
林清宴急了,也顾不上怕挨骂,小跑两步过去,伸手就薅住了他哥那条沾满木屑和汗水的粗布裤腿,使劲儿往下拽了拽。
林之远动作一顿,斧子悬在了半空。
他抹了把糊住眼的汗,低头一瞅,汗珠子“吧嗒”掉在林清宴仰着的小脸蛋上。
“黑球?
你个小兔崽子!
跑这儿吃灰来了?
让娘瞅见,看我不挨削,你也跑不了!”
他嗓门粗,眉毛拧成个疙瘩,话里是埋怨,可那眼神儿里,担忧藏都藏不住。
林清宴没工夫解释,死命把他哥往柴堆后头那更暗的旮旯里扯,确保堂屋那边绝对瞅不见。
他心口怦怦跳,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蹲下身,手指头就在地上的碎木渣子和浮土上,急火火地开口。
“哥,你见没见过一种红红的,辣辣的果子吃之后能让人麻掉嘴的?
他抬起小脸,眼睛在柴棚的昏暗中亮得吓人,死死盯住林之远:“哥!
这玩意儿!
是宝贝!
叫番椒!
拿它炒螺蛳……香掉魂儿!
能卖老鼻子钱了!
能把咱家的大青牯换回来!”
林之远彻底懵了。
瞅瞅弟弟那张激动得通红、眼睛都在放光的小脸,手里的斧子都忘了放下,喉结上下滚了滚,嗓子眼儿发干。
“黑球……你……你脑袋瓜子是不是还在河里泡着呢?
那玩意儿邪门儿得很!
“前年咱小舅,不信邪了咬一口,好家伙!
嘴都肿了一圈!
疼得他嗷嗷叫,吃啥都没味。”
“哥!
你信我!
这回真信我!”
林清宴急得跺脚,一把抓住林之远那只没拿斧子、布满老茧和刮口的大手,死命按在自己瘦骨伶仃、还带着病气的小胸脯上。
他能感觉到哥哥手掌的粗糙滚烫,也能感觉到自己那颗心在腔子里玩命地蹦跶,撞得哥哥手心都跟着震。
“我……我跟你掰扯不清,可我就是门儿清!
那东西叫辣椒!
辣!
吃下去浑身冒火,嘴皮子像着火了,可就是停不下嘴!”
“勾死人的香!
螺蛳配上它,城里那些穿绸裹缎的老爷太太,保准抢破头!
能换钱!
能换牛!”
他声音压得低,却像小锤子似的,一下下敲得结实,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烧着两簇林之远从没见过的火苗子,滚烫滚烫,首往他心窝子里钻。
林之远看着弟弟没啥血色的小脸,看着那眼睛里不容置疑的光,又想起了家里的牛。
林之远眼神猛地一定,像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
他二话不说,抄起旁边地上团着的半截破麻袋,“呼啦”一下兜头罩住了林清宴,把他囫囵个儿塞到柴火垛最里头藏严实了。
同时,他手里那把大板斧抡圆了,使出吃奶的劲儿,“哐!
哐!
哐!”
朝着另一块硬木柴猛劈下去!
那动静,震天响!
木屑子跟下雪似的,“噗噗”地漫天乱飞,彻底把柴火垛后头那点动静盖了个严严实实。
就在这能把人耳朵震聋的劈柴声和迷眼的木屑雪片里,林之远压得极低、却像钉子一样楔进林清宴耳朵眼儿里的声音,穿透了破麻袋:“申时三刻,老槐树底下……猫着等我!”
麻袋口被掀开一条缝。
林清宴刚探出半拉脑袋,就瞧见林之远己经把柴刀利索地别回了后腰的皮带子上。
那根磨得油亮的旧皮带上,除了刀把子,这会儿还明晃晃地别着两只刚编好的草蚂蚱——草叶子青翠翠的,肚子鼓得溜圆,活像要撑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