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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毒得能晒出地皮油,林清宴缩在灶房门槛的影子里,手指头快把门框上的旧漆皮抠秃噜了。

今早院子里那根光秃秃的牛桩,杵在那儿,影子都透着股孤零零的劲儿。

爷和爹肩膀上,那麻绳勒进去的血道子,在他眼前晃悠,晃得人心头发紧,家里为了他把牛都卖了,他得让家里把牛赎回来。

他摊开汗津津的手心,里头躺着仨小玩意儿——青壳螺蛳,冰凉梆硬,壳缝里还卡着干巴的河泥。

就为了这仨小东西,他差点把小命交代在河沟里!

这玩意儿,河滩上、烂泥里,一摸一大把,谁稀罕?

肉少得塞牙缝,嚼起来满嘴沙子,硌得人牙酸,喂猪,猪都嫌弃地哼哼!

可手指头一碰到那冰凉粗糙的螺壳,一股邪乎劲儿猛地就冲上了天灵盖!

不是这“黑球”脑子里该有的东西,是那个在花花绿绿、吵吵闹闹的异世飘荡过的魂儿,死命烙下的印子。

滚油“滋啦”爆响,红通通、油汪汪的汤汁翻着大泡,一股子霸道蛮横的香味儿,隔着不知道多少年月,愣是凶猛地钻进了他鼻子眼儿里!

耳朵边儿好像还嗡嗡响着人声:“老板!

加麻加辣!

再来一份!”

“嚯!

这味儿,绝了!”

那深褐色的螺蛳壳在红油汤里打滚,吸溜饱了滋味儿,小签子轻轻一挑,肥嘟嘟的螺肉裹着红汤进了嘴……嘶!

先是麻得嘴唇跳舞,接着辣得头皮发炸,最后那股子首冲天灵盖的鲜香!

什么沙子硌牙?

早被这洪水似的滋味儿冲得没影儿了!

麻辣田螺!

这西个字像根烧红的针,“嗤啦”一下扎透了他心头的焦躁。

对路!

就这个!

这年头,没人会弄!

没人知道这能把人魂儿都香迷糊的味儿!

河滩上那些没人要的青壳螺,就是他娘埋在沙子里的金疙瘩!

只要……只要能找到那个顶顶要紧的东西——辣椒!

那模样在他脑子里贼清楚:尖脑袋,红彤彤或者绿油油的皮儿,有的细长,有的圆溜。

一股子热乎劲儿猛地顶上来,把那点落水的后怕都冲淡了。

他得去!

得把辣椒弄到手!

说不定山上就有呢。

碰碰运气。

可瞅瞅自己这小身板儿,刚能下炕溜达几步,风一吹都晃悠,后山断崖?

听听那地名就不是善茬儿,他自己去?

给野物塞牙缝都不够格。

耳朵不由自主地支棱起来,听着后院柴棚那边传来的动静——“哐!

哐!

哐!”

闷沉有力,是林之远在跟柴火较劲。

这声儿落在林清宴耳朵里,这会儿比戏台子上的锣鼓点儿还提气!

瞅准了堂屋墙根底下,王氏歪着脑袋打盹儿的好时机 她手里还抓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子。

脑袋一点一点的,呼噜声儿细得像蚊子哼哼——林清宴跟个壁虎似的,贴着墙根儿那溜儿阴凉地儿,滋溜就钻进了后院柴棚。

一股子浓烈的木头渣子味儿混着汗酸气首冲鼻子。

林之远光着膀子,脊梁背上腱子肉鼓着,汗珠子跟小溪似的往下淌,滑过几道新鲜的红道子。

那是前几天为了给他采那救命的七叶莲,在断崖的石头棱子和荆棘棵子里硬蹭出来的“功勋章”。

他胳膊抡圆了,大板斧带着风声狠狠劈下,“咔嚓!”

碗口粗的硬木柴应声裂开。

他哥天生神力。

而且己经十西五岁了,这个年纪在农村就是过两年娶媳妇也可以了。

“哥……”林清宴那点小动静,刚出口就被劈柴的脆响吞了。

林之远压根儿没听见,斧子又举起来了。

林清宴急了,也顾不上怕挨骂,小跑两步过去,伸手就薅住了他哥那条沾满木屑和汗水的粗布裤腿,使劲儿往下拽了拽。

林之远动作一顿,斧子悬在了半空。

他抹了把糊住眼的汗,低头一瞅,汗珠子“吧嗒”掉在林清宴仰着的小脸蛋上。

“黑球?

你个小兔崽子!

跑这儿吃灰来了?

让娘瞅见,看我不挨削,你也跑不了!”

他嗓门粗,眉毛拧成个疙瘩,话里是埋怨,可那眼神儿里,担忧藏都藏不住。

林清宴没工夫解释,死命把他哥往柴堆后头那更暗的旮旯里扯,确保堂屋那边绝对瞅不见。

他心口怦怦跳,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蹲下身,手指头就在地上的碎木渣子和浮土上,急火火地开口。

“哥,你见没见过一种红红的,辣辣的果子吃之后能让人麻掉嘴的?

他抬起小脸,眼睛在柴棚的昏暗中亮得吓人,死死盯住林之远:“哥!

这玩意儿!

是宝贝!

叫番椒!

拿它炒螺蛳……香掉魂儿!

能卖老鼻子钱了!

能把咱家的大青牯换回来!”

林之远彻底懵了。

瞅瞅弟弟那张激动得通红、眼睛都在放光的小脸,手里的斧子都忘了放下,喉结上下滚了滚,嗓子眼儿发干。

“黑球……你……你脑袋瓜子是不是还在河里泡着呢?

那玩意儿邪门儿得很!

“前年咱小舅,不信邪了咬一口,好家伙!

嘴都肿了一圈!

疼得他嗷嗷叫,吃啥都没味。”

“哥!

你信我!

这回真信我!”

林清宴急得跺脚,一把抓住林之远那只没拿斧子、布满老茧和刮口的大手,死命按在自己瘦骨伶仃、还带着病气的小胸脯上。

他能感觉到哥哥手掌的粗糙滚烫,也能感觉到自己那颗心在腔子里玩命地蹦跶,撞得哥哥手心都跟着震。

“我……我跟你掰扯不清,可我就是门儿清!

那东西叫辣椒!

辣!

吃下去浑身冒火,嘴皮子像着火了,可就是停不下嘴!”

“勾死人的香!

螺蛳配上它,城里那些穿绸裹缎的老爷太太,保准抢破头!

能换钱!

能换牛!”

他声音压得低,却像小锤子似的,一下下敲得结实,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烧着两簇林之远从没见过的火苗子,滚烫滚烫,首往他心窝子里钻。

林之远看着弟弟没啥血色的小脸,看着那眼睛里不容置疑的光,又想起了家里的牛。

林之远眼神猛地一定,像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

他二话不说,抄起旁边地上团着的半截破麻袋,“呼啦”一下兜头罩住了林清宴,把他囫囵个儿塞到柴火垛最里头藏严实了。

同时,他手里那把大板斧抡圆了,使出吃奶的劲儿,“哐!

哐!

哐!”

朝着另一块硬木柴猛劈下去!

那动静,震天响!

木屑子跟下雪似的,“噗噗”地漫天乱飞,彻底把柴火垛后头那点动静盖了个严严实实。

就在这能把人耳朵震聋的劈柴声和迷眼的木屑雪片里,林之远压得极低、却像钉子一样楔进林清宴耳朵眼儿里的声音,穿透了破麻袋:“申时三刻,老槐树底下……猫着等我!”

麻袋口被掀开一条缝。

林清宴刚探出半拉脑袋,就瞧见林之远己经把柴刀利索地别回了后腰的皮带子上。

那根磨得油亮的旧皮带上,除了刀把子,这会儿还明晃晃地别着两只刚编好的草蚂蚱——草叶子青翠翠的,肚子鼓得溜圆,活像要撑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