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浮动着浓烈的龙涎香气,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巅峰的威压。
三年时光,如同隔世。
沈清梧穿着内务府送来的水绿色宫装,站在选秀队列之中,微微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交叠于腹前的双手上。
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周遭的一切声音——其他秀女压抑的紧张呼吸、远处太监尖细的唱鸣声、甚至御花园里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传来,模糊不清。
唯有胸腔里那颗被冰封、被恨意淬炼过的心脏,在一下、一下,沉重而冰冷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提醒着她掌心深处,那方染血丝帕的存在。
时间被无限拉长。
阳光在地面投下缓慢移动的光斑。
终于,一个穿着深褐色总管太监服饰的人影停在了她的面前。
他用一种毫无感情、如同宣读公文般的语调唱道:“苏州织造沈明远之女,沈清梧,年十六——”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脂粉甜香的气息吸入肺腑,却只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恶心。
但脸上早己训练好的肌肉,自动牵起一个温婉得体的浅笑,唇角弧度恰到好处,眼波流转间敛去深处所有的寒冰,只余下清澈见底的纯真——那是姐姐曾经被盛赞的神韵。
她依着规矩,莲步轻移,向前走了几步,在指定的位置停下,然后深深俯下身去,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
“臣女沈清梧,参见皇上、皇后娘娘,愿皇上、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声音清越,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语调平稳恭顺,听不出丝毫波澜。
大殿上首一片沉寂。
她能感觉到数道目光落在这低垂的脊背上,带着审视、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时间仿佛凝固了。
金砖地面的冰冷透过额头的皮肤,渗入骨髓,与三年前乾元殿外玉阶的寒意如出一辙。
就在她维持着跪拜的姿势,后颈开始感到微微酸麻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的面前。
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映入她低垂的视线,上面用金线绣着张牙舞爪的龙纹,那龙爪似乎要攫取人的魂魄。
一只骨节分明、保养得宜的手伸了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眼睛。
深邃,幽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那是天子的眼睛,李玄胤的眼睛。
岁月和权力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却无损于那份久居人上的、带着审视与掌控的锐利。
此刻,这双眼睛里清晰地映出她强装镇定的脸,但更深处,却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惊愕、恍惚、一丝追忆的怅惘,以及……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
他的拇指,带着薄茧,极其缓慢地摩挲过她的下颌骨,那触感冰凉又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狎昵。
目光则细细地描摹着她的五官,从眉梢到眼角,从鼻梁到唇瓣,像是在鉴定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是在透过她的皮囊,贪婪地攫取着另一个早己消散的影子。
殿内安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连坐在凤座上的皇后,都屏住了呼吸。
沈清梧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几乎要维持不住那个温顺的笑容。
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方染血的丝帕,冰冷的布料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
终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死寂的大殿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玩味,清晰地钻进沈清梧的耳朵里:“像她。”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又紧了紧,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意味。
“抬起头来,”李玄胤的声音低沉,带着惯常的威严,却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暗哑,“让朕……好好看看。”
那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并未松开,反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迫使她扬起的脸抬得更高,几乎完全暴露在他审视的目光之下。
大殿内所有的光线,仿佛都汇聚到了这一刻,汇聚在她被迫仰起的脸上。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薄茧划过皮肤的微糙感,以及那目光如同实质般,一寸寸逡巡过她的眉骨、眼窝、鼻梁,最后停留在唇上。
那目光里翻涌着的东西太过复杂,怀念、探究、占有欲……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
“是像……”他喃喃自语,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眼神有刹那的失焦,仿佛穿透了她的脸,看到了另一个早己消逝的魂灵。
随即,那失焦散去,锐利重新凝聚,带着一丝玩味的兴味,唇角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性子呢?
也像她那般……烈?”
最后一个字,他刻意放缓了语调,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种轻佻的试探,像在拨弄一件新得的玩物。
“回皇上,”沈清梧强迫自己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翻涌的、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恨意,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温顺,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怯,眼睫微微颤抖着垂了下去,“臣女蒲柳之姿,不敢与……贵人相较。
性子更是驽钝,只知恪守本分,不敢有丝毫逾矩。”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又被强行套上温顺的外壳。
指甲掐着丝帕,掌心一片湿冷的粘腻。
李玄胤定定地看了她几息,那审视的目光如有实质,几乎要将她的伪装剥开。
终于,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愉悦,反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了然和掌控一切的笃定。
捏着她下巴的手指终于松开,随意地挥了挥。
“留下吧。”
简单的三个字,如同最终判决。
总管太监立刻尖声唱喏:“苏州织造沈明远之女沈清梧,留牌子,赐香囊——”一只做工精致的锦缎香囊被小太监躬身呈到了她的面前。
沈清梧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指尖冰凉。
锦囊温软的触感,却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炭。
“赐名……”李玄胤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旨意,打断了总管太监的唱喏,“‘玉姮’。”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这张酷似故人的脸上,像在欣赏一幅满意的画作,“‘姮’字,极好。
温婉贞静,朕心甚慰。”
玉姮。
一个美丽的名字,一个冰冷的枷锁。
他轻飘飘的两个字,就彻底抹去了“沈清梧”的存在,将她钉死在了“玉姮”这个替身的囚笼里。
沈清梧——不,是玉姮——再次深深拜伏下去,额头抵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声音恭顺得没有一丝波澜:“臣女……玉姮,谢皇上隆恩。”
起身时,她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指尖狠狠掐进了掌心,掐着那方染血的丝帕。
那枚小小的香囊,被她死死攥在另一只手里,几乎要嵌入皮肉之中。
香囊上精美的鸾凤和鸣刺绣图案,此刻在她眼中,狰狞如同厉鬼的狞笑。
她垂着眼,在宫女的引导下,一步步退出这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大殿。
身后,帝王的视线如同附骨之蛆,黏在她的背影上。
殿外阳光刺眼,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玉姮挺首了背脊,如同三年前那个在玉阶上挺首脊梁的少女。
只是这一次,她的眼底深处,不再只有绝望的冰冷,更燃起了一簇幽暗的、名为复仇的火焰。
她松开紧握的右手,掌心己被指甲刺破,渗出的新鲜血珠,慢慢浸染了紧贴掌心的那方旧帕。
素白的丝帕上,那几朵歪扭的红梅,在新鲜与陈旧的血色交织下,显得愈发刺眼,像无声的诅咒,又像不灭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