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魃尚未肆虐,但阴云己聚)睁眼,阳光微熙,透过糊着素绢的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煎药的苦涩余味,混合着晨露的清冷。
这阳光,曾经是陇西古道的恩赐。
李弘推开房门,站在回廊下。
目光越过李府略显颓败的院墙,投向更远处。
记忆里,这条通往西域的咽喉,曾是何等景象?
驼***声,商旅络绎。
碧眼胡商牵着载满大秦琉璃与安息香料的健驼,凉州豪族的马队驮着成捆的蜀锦与精巧铜器,戎汉杂处,人声鼎沸。
渭水汤汤,两岸沃野曾受王景治河遗泽,阡陌纵横,桑麻青翠,滋养着西百年的汉家烟火。
但此时……残阳古道,冷落鞍马稀。
凋敝的朝廷无力西顾,羌骑的弯刀和呼啸,如同盘旋在陇右上空的秃鹫,一次次啄食着这片汉家深耕之地的血肉。
烽燧狼烟时起,商路断绝,昔日的繁华只余下驿站倾颓的土墙和荒草蔓生的车辙。
地方豪强,那些盘踞数百年的陇西大姓,借“平羌”、“保境”之名,大肆兼并土地,圈建坞堡田庄。
失去田亩的流民,或被驱为佃户,在豪强的皮鞭下苟延残喘;或沦为流寇,在饥饿与绝望中挣扎。
度田之制?
早己是尘封竹简上的一纸空文。
这空气中,弥漫着的不再是丝路香料的气息,而是铁锈、尘土和一种无声无息蔓延的、名为“末世”的腐朽味道。
李弘紧了紧略显单薄的青衫,压下脊骨深处一丝因晨风而起的、细微的琉璃铮鸣。
他迈出李府那扇朱漆剥落、门钉锈蚀的大门。
门前的两尊石狮依旧昂首,却蒙着厚厚的灰,狮口微张,仿佛在无声地吞咽着这萧索的时气。
他的目的地,是城东挂着“悬壶”匾额的老药铺。
药铺内,光线昏暗,混合着陈年药草和尘土的气息。
店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此刻正用骨节粗大的手,小心翼翼地从一个蒙尘的锡罐里取出一小截色泽暗沉、质地干硬的物事。
“十两银。”
店主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
李弘,这个面色苍白、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病气的少年,闻言微微一怔,几缕早生的华发在鬓角尤为显眼。
“鹿髓?”
他清朗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何时涨了这般贵价?”
店主抬眼,浑浊的目光在李弘脸上停顿片刻,那病容和少年白发让他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叹了口气,语气放缓,带着几分诚恳,也带着几分乱世里小人物特有的精明:“郎君有所不知。
而今群盗蜂起,道路断绝,莫说陇西,便是邻近州郡也难觅鲜货。
这点鹿髓,还是老朽舍下脸面,托冀州一位过命交情的老友,费尽周折才捎带过来的。
一路上的干系和损耗……” 他摇摇头,未尽之意都在那十两银子的价码里。
李弘沉默。
他并非不谙世事,自然知道店主所言非虚。
囊中羞涩的窘迫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可否……八两纹银?
实在……”店主的目光再次落在少年那与年龄不符的憔悴和几缕刺眼的白发上。
他捻着稀疏的胡须,沉吟片刻,最终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重重叹息一声:“罢了罢了!
念在令尊李五官掾昔日恩义,念在你这……唉!
就作价五两吧!
权当结个善缘。”
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李弘心头的阴霾。
“多谢店主!”
他深深一揖,声音里带着真挚的感激。
五两,这几乎是成本价了。
他将几块温热的、带着体温的碎银郑重放在柜台上,小心接过用油纸包好的鹿髓。
那一点珍贵的药材握在手中,竟有些沉甸甸的。
离开药铺,李弘快步向城东的李府走去。
阳光照在他略显单薄的背影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鹿骨髓,子鹅肉,豉汁,饴蜜,五辛,黄精汁……” 他在心中默算着,“此番耗去五两,余钱尚可支撑十数日所需。
晨练前饮半盏,夜练……便先停了吧。”
为了这具先天不足、又被神秘“溯月”之劫折磨的身体,父亲几乎倾尽家财。
这份沉甸甸的父爱,让他心中既暖且涩。
回到李府,门楣依旧阔敞,但那份阔敞在凋敝的氛围中更显出一种无奈的衰败。
两尊石狮无言矗立,剥落的朱漆如同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诉说着门第昔日的荣光与今日的落寞。
“少爷。”
老仆忠叔打开门,声音带着暮气沉沉的恭敬。
李弘点头致意,脸上挤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忠叔辛苦了。”
他穿过庭院,径首走向父亲李岱居住的东房。
轻叩三声门扉,屋内寂然无声。
李弘推门而入。
书房内弥漫着墨香,案头一方端砚尚未干涸,墨迹新鲜的狼毫斜搁在笔山上,旁边是一卷写到一半、墨色淋漓的奏疏草稿。
李弘走近,目光扫过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心中不禁喟然长叹。
父亲……又去郡府,为他那渺茫的“察举”之路奔走呼号了吗?
光和年间的朝堂,君上被宦官蒙蔽于深宫,世家门阀如巨树盘根错节,把持着晋升的阶梯。
父亲李岱,一个空有报国之志、却因刚首不阿得罪了权贵、被边缘化为区区五官掾的陇西寒门士子,又能有多少分量?
那些耗费心血写就的策论、那些恳切陈情的奏疏,最终恐怕也只是落入故纸堆,或成为袁氏门生们酒后的笑谈罢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李弘。
他不止一次想过,与其让父亲如此徒劳奔波,看尽白眼,受尽折辱,不如自己干脆投身军营。
纵使刀头舔血,至少凭这一身苦练出的、己达守气天境界的武道修为,或许还能挣个前程,也能为这风雨飘摇的家遮风挡雨。
只是……这想法每每触及父亲那双饱含期望又隐含痛楚的眼睛,便只能深埋心底。
回到自己院中的小药房,李弘熟练地生起泥炉,将鹿髓和其他几味辅药小心投入陶罐,加入甘冽的井水。
炉火舔舐着罐底,药汁渐渐翻滚,苦涩中夹杂着一丝奇异的腥甜气息弥漫开来。
他看着跳跃的火苗,思绪有些飘忽。
药香氤氲,模糊了窗外的景象,也模糊了前路。
煎好药,滤去药渣,将温热的药汁倒入瓷盏。
李弘没有立刻饮下,而是换上了一身便于活动的短褐,走到了庭院中央。
日头渐高,阳光变得炽烈,如无形的刻刀,试图在他苍白瘦削的躯体上雕琢出刚硬的线条。
他闭目凝神,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胸腔中仿佛有微弱的风雷之声滚动。
下一刻,那看似病弱的身躯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一步踏出!
脚下的青砖仿佛微微一震,身形如离弦之箭,竟瞬间掠过丈余距离!
拳随步走,筋骨齐鸣!
空气中骤然响起低沉而清晰的虎啸龙吟之声!
拳风激荡,卷起地上的浮尘落叶,形成小小的气旋。
他辗转腾挪,身法迅捷如电,拳势刚猛暴烈,每一击都蕴含着沛然莫御的力量,完全颠覆了那副文弱书生的表象。
暴起的青筋如同虬结的龙蛇,在他***的手臂和小腿上蜿蜒游走,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汗水迅速浸透了衣衫,紧贴在脊背上。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次筋骨发力,每一次气血奔涌,都隐隐牵动着脊骨深处那沉睡的、琉璃质地的存在。
一股源自骨髓的、冰寒与灼热交织的奇异感觉随之扩散,那是“溯月”之劫留下的印记,也是他力量的源泉与枷锁。
日晷的阴影悄然指向了午时正中。
阳光最为酷烈,毫不留情地勾勒着他身体的每一寸轮廓,汗珠滚落,砸在滚烫的青砖上,发出细微的“嗤”声。
他缓缓收势,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感受着体内奔腾不息、比往日更加凝练浑厚的气血,李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芒。
“武夫的守气天己稳固多时……若再得‘文胆’调和心念,贯通天地桥,每次‘溯月’之时,或许便不会那般痛楚难当了……”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旋。
纵他有三石才气但无文胆便无儒家修行之基,文胆之妙在于调和心火、驾驭体内庞杂力量的关键钥匙。
可惜,在这乱世陇西,求一文胆启蒙明师,比寻那稀有的鹿髓更难百倍。
就在这时,府门外传来熟悉的、沉重中带着疲惫的脚步声。
“吱呀——”大门被推开的声音打破了院中的寂静。
李弘循声望去,只见父亲李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阳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极长,投在庭院冰冷的青石板上。
他手中似乎紧攥着什么,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脸色比出门时更加灰败,眉宇间积压着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
李弘的心,猛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