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蜷缩在厚实冰冷的松针层上,脸埋在带着尘土和腐朽气息的针叶里,肩膀伴随着刻意压抑的、微弱而痛苦的抽动。
喉咙里发出的呜咽,在监工远去脚步的掩盖下,细若游丝,充满了绝望的意味。
完美的伪装。
监工那饱含恶意的狂笑和鞭子的呼啸,在松林深处渐渐远去,如同夜枭最后的啼鸣,最终被愈发浓重的暮色和松林的呜咽吞没。
冰冷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从巨树的根部向上蔓延,迅速吞噬了破碎的光斑,将整个高地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深沉的灰蓝之中。
平原上的营地,灯火次第亮起星星点点连成一片璀璨而遥远的光海,如同悬挂在天边的、冰冷嘲讽的星河。
那光芒映照不到这片死寂的松林高地。
贵族老爷们的晚宴开始了,美酒、佳肴、温暖的篝火和等待明日“狩猎”的兴奋低语,与这里弥漫的恐惧、血腥和绝望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割裂。
李麟的呜咽声戛然而止。
他埋在松针里的脸缓缓抬起,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
脸上沾满了松针碎屑和泥土但那双眼睛,在浓重的阴影下,却亮得惊人,如同两颗沉在冰海深处的寒星,没有丝毫痛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强行压抑的冷静与算计。
后背的鞭伤依旧***辣地疼,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撕裂的皮肉。
饥饿感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刺扎着空瘪的胃袋,带来一阵阵令人眩晕的虚弱。
但此刻,这些生理上的痛苦反而像冰冷的砥石,磨砺着他愈发清晰的思维。
他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只有眼珠在有限的范围内缓缓转动,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描着周围。
麻木的人群在黑暗的掩护下,似乎更加死寂了。
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呼吸声,和偶尔因寒冷或疼痛发出的、细不可闻的抽气。
他们像一群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等待着黎明,等待着被驱赶、被射杀的命运。
恐惧己经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思考的力气。
很好混乱和反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李麟需要的就是这种死寂。
混乱对他不利,而团结?
他从不指望一群被恐惧彻底摧毁的人。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悄无声息地在人群中扫过。
最终,落在一个蜷缩在几步之外、一棵巨大落叶松树根阴影下的身影上。
那是个大个子即使蜷缩着,也能看出骨架异常粗壮,像一头被强行塞进笼子的熊。
但此刻,这头“熊”的状态糟糕透顶。
他背靠着冰冷的树根,头无力地垂在胸前,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嘶哑。
他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更像是严重的脱力。
借着远处营地微弱反光,能看到他***的手臂上虬结的肌肉,此刻却像失去了弹性的橡皮,松弛无力。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和胸口几道深可见骨的爪痕,虽然己经不再流血,但皮肉翻卷,颜色暗红发黑,显然是某种猛兽留下的,散发着淡淡的腥腐气味。
这是个有力量的人,或者说,曾经有。
但现在,伤势和极度的饥饿,正迅速吞噬着他最后的生命力。
李麟甚至能看到他因用力呼吸而剧烈起伏的、干瘪的腹部轮廓。
这是一个快要被彻底榨干的油灯。
力量……李麟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衡量。
在这个地狱里,个人的力量再强,也有限。
但一个能吸引火力、能挡在前面、能被控制的“肉盾”,在混乱的狩猎中,或许……有点用处。
尤其是当这个肉盾虚弱到只能依赖你时。
风险在于,这头“熊”可能恢复得太快,或者本性难驯。
李麟的目光在那几道狰狞的爪痕上停留了一瞬。
伤得不轻,感染的风险很大。
很好。
这增加了控制的砝码。
他需要一块敲门砖。
一块能让这头虚弱巨兽低头的骨头。
机会,或者说,一丝微弱的可能性,很快在黑暗的掩护下悄然浮现。
监工下午耀武扬威时,曾粗暴地踢翻了一个试图缩到更深处角落的老头。
老头像破麻袋一样滚出去,撞在一堆被风吹积起来的厚厚松针上。
当时监工骂骂咧咧,没人敢去扶。
老头挣扎了几下,似乎想从松针堆里爬起来,但最终没了声息,也不知是昏了还是死了。
李麟的目光,如同最耐心的猎手,锁定了那堆不起眼的、被黑暗笼罩的松针堆。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缓缓流逝。
营地那边的喧闹声似乎更盛,隐隐传来模糊的音乐和笑声,像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噪音。
松林高地这边,只有风掠过树梢的低沉呜咽。
以及那个大个子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痛苦的喘息。
李麟动了。
动作缓慢、轻微,如同一条在枯叶下蠕动的毒蛇。
他一点点地从蜷缩状态舒展身体,每一个关节的动作都刻意放慢,肌肉紧绷,随时准备重新缩回伪装。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监工离开的方向,以及周围那些麻木的身影。
确认没有任何目光投向这边,没有任何警觉被触发。
后背的鞭伤在移动中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利用松树粗壮树干的阴影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朝着那堆松针堆挪动。
松针在他身下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窸窣声。
短短几步距离,他花了将近一刻钟。
终于,他挪到了松针堆旁。
借着远处营地微弱的光,他看到了松针堆下露出的半截枯瘦手臂,皮肤青灰,毫无生气。
老头己经死了。
李麟的目光没有在尸体上停留。
他的视线如同精准的探针,扫过松针堆表面和边缘。
他伸出右手,手指极其小心地拨开表层的松针。
动作轻柔,仿佛在拆除最精密的炸弹。
指尖触碰到一个东西。
不是树枝,不是石头。
是一个小小的、用某种坚韧但粗糙的褐色植物纤维编织成的袋子,大约只有拳头大小,被厚厚的松针掩埋了大半。
袋子口用一根同样材质的细绳松松系着。
李麟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速度没有丝毫变化,但眼底深处,那冰冷的寒潭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他手指的动作更加轻柔,如同拈花拂叶,一点点地、完全无声地将那个小袋子从松针下完整地取了出来,藏入自己破布下紧贴着小腹的位置。
整个过程,他的身体姿态依旧保持着那种虚弱和痛苦,头微微低垂,肩膀垮塌,仿佛只是在无意识地调整姿势。
袋子入手,带着松针的冰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却致命的香气——食物的香气!
干燥的、带着油脂和盐分的味道,虽然极其淡薄,却像一把钩子,瞬间勾住了李麟所有饥饿的感官!
是某种肉干或者干粮!
他强压下胃袋因这香气而引发的剧烈痉挛和翻涌的酸水。
没有立刻查看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又极其缓慢地、用和来时同样的谨慎,一点点地挪回了自己最初蜷缩的位置。
整个过程,天衣无缝。
黑暗和死寂是他最好的掩护。
回到原位,重新蜷缩起来,将后背的鞭伤和虚弱姿态展露无遗。
他闭上眼睛,仿佛因痛苦和疲惫再次陷入昏沉。
只有破布下紧贴小腹的那只手,隔着粗糙的布料,感受着那个小袋子坚硬的棱角和里面包裹着的、能带来一线生机的微小硬块。
他需要等待。
等待黑暗彻底成为主宰,等待营地那边的喧嚣渐弱,等待那个大个子……被饥饿和伤痛折磨到意识模糊的边缘。
时间,在冰冷和饥饿中煎熬着每一颗绝望的心。
那个大个子的喘息声越来越微弱,间隔越来越长,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当月亮终于爬上树梢,将惨淡的、冰冷的清辉吝啬地洒进松林,在厚实的松针层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
李麟再次无声地睁开了眼睛。
他如同幽灵般,在月光的阴影里,极其缓慢地、毫无声息地移动到了那个大个子所在的树根阴影下。
距离很近,近到能清晰闻到对方身上伤口散发的淡淡腥腐气,以及那因极度虚弱而无法抑制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沉重呼吸。
大个子似乎没有察觉,头依旧无力地垂着。
李麟在他身边缓缓坐下,动作自然得像是寻找一个稍好一点的依靠点。
他背靠着同一棵巨树的树干,身体微微侧倾,仿佛不经意间靠近了那个巨大的身影。
黑暗中,只有远处营地微弱的反光和惨淡的月光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李麟的手指,如同最灵巧的窃贼,无声无息地从破布下摸出了那个小袋子。
他极其轻微地解开系口的细绳,动作慢得如同时间停滞。
一股稍微浓郁了一点的、干燥肉类的咸香气息瞬间逸散出来,虽然极其微弱,但在充斥着松脂和血腥味的冰冷空气中,却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
几乎是同时,旁边那个一首垂着头、气息奄奄的巨大身影猛地一颤!
那颗沉重的头颅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倏地抬了起来!
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亮起!
那不是清醒的光芒,而是被最原始的生存本能——饥饿——所点燃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疯狂绿光!
那光芒瞬间锁定了李麟手中那个只打开了一条缝隙的小袋子!
“食……物……”一声含混不清、如同砂石摩擦般的嘶哑低吼从大个子喉咙深处挤出,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贪婪和不顾一切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