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站在一地狼藉的碎瓷中,烛火将他嶙峋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正大光明”的匾额上,像一头蛰伏的凶兽。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暴怒的潮红己褪尽,只剩下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平静得让跪在门口、大气不敢出的王之心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收拾了。”
朱棣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吩咐倒掉一杯残茶。
王之心如蒙大赦,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发出干涩的应喏:“是…奴婢遵旨。”
他几乎是爬着进来,指挥几个面无人色的小太监,用最轻最快的动作清理现场。
碎瓷扫入簸箕的声音都透着小心翼翼,生怕再惊扰了御座后那片令人窒息的平静。
朱棣没再看他们。
他踱回那张象征着天下权柄的紫檀木御案后坐下,随手拿起一份奏章,目光沉静如水,似乎朝堂上的雷霆、京营的惊天窟窿,都不过是拂过水面的微风,未曾在他心底留下丝毫波澜。
然而,只有案下,他那双搁在冰冷桌面上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暴露了那平静海面下足以碾碎一切的暗流与冰封的杀机。
紫禁城的日子,在一种诡异而沉重的气氛中流淌。
早朝依旧,年轻的皇帝却变得异常沉默。
他不再轻易开口,不再长篇训斥,只是高踞在龙椅上,那双深不见底、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地、无声地扫过殿下每一个垂首的臣工。
那目光不再有崇祯的焦虑与摇摆,只有一种洞穿肺腑的审视和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威压。
每一个被这目光掠过的人,都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钉在冰墙上,心底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无所遁形。
奏事的声音低了,东林与阉党残余的攻讦也诡异地偃旗息鼓,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揣测——圣心难测,究竟意欲何为?
朱棣冷眼旁观着这沉默的恐惧。
他深知,在这党争的烂泥潭里,任何一方递上来的“忠心”都可能是淬毒的匕首。
他不再依靠任何派系,只信任皇权本身这柄最原始的利刃,以及那些尚未被彻底腐蚀、依附于皇权的爪牙。
王之心成了他黑暗中的手。
明面上,这位御马监掌印太监奉旨“整顿内廷用度”、“清点宫苑库藏”,一副精打细算的管家模样。
暗地里,一张针对勋贵、兵部以及与京营空饷有染官员的死亡罗网,正通过御马监掌握的宫廷禁卫和隐秘渠道悄然张开。
朱棣要的不是捕风捉影的弹劾,他要的是铁证——无法辩驳的账目、活生生的人证、环环相扣的物证链条,如同冰冷的锁链,足以勒断猎物的脖颈。
锦衣卫的暗影也被他悄然引动。
他没有召见那位历史上首鼠两端的指挥使骆养性。
通过王之心的影子渠道,几名在锦衣卫中沉浮多年、被边缘化却能力不俗的中下层军官被秘密带到了皇帝面前。
这些人或许贪婪,或许也曾随波逐流,但他们与骆养性和朝中大员并无死忠的纽带,熟悉锦衣卫的阴私勾当和京城的犄角旮旯。
朱棣没有许诺太多,只是平静地告知他们两条路:一条是泼天的富贵和前程(前提是活着),另一条则是即刻身首异处、株连九族。
冰冷的抉择下,几条嗅探的猎犬被放了出去,目标首指那些勋贵的隐秘别院、兵部官员的私宅,追踪他们心腹管事的行踪,寻找可能存在的密账、信函,甚至尝试接触那些被克扣得家破人亡、满腹怨毒却不敢言的低级军官。
朱棣甚至拖着崇祯这具孱弱的身躯,在王之心精心挑选的死士太监严密护卫下,数次微服出宫。
他没有流连市井繁华,而是去了京营驻地外围污浊的贫民窟,去了那些伤残老兵蜷缩的窝棚。
他看到面黄肌瘦的“军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看到校场上稀稀拉拉、拿着朽木般武器的士兵有气无力地操练,看到营房破败、马厩空置的凄凉。
这一切无声地印证着王之心冰冷的数字,也让他心中的杀意凝练得如同万年玄冰。
在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巷口,他看到一个断了腿的老兵抱着空空的米袋,在寒风中绝望地哭泣,嘴里含糊不清地咒骂着那些喝兵血的“老爷”。
朱棣驻足片刻,随手抛下一锭足以让那老兵熬过寒冬的银子,未发一言,转身消失在阴影里。
那老兵捧着冰冷的银子,望着那瘦削却带着莫名威严的背影,茫然中只觉得一股比寒风更刺骨的寒意包裹了他。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如同冰层下的暗河。
王之心的密报越来越厚,内容也越来越触目惊心。
锦衣卫的暗影也陆续送回关键的信息碎片:成国公朱纯臣在京西香山脚下那座堪比行宫的“避暑”别院,其营造耗费足以抵得上辽东前线一个月的军饷。
襄城伯李守锜在通州的庄园,良田千顷,佃户数百,其管事骄横跋扈,俨然土皇帝。
兵部武选司郎中吴昌时,一个五品小官,却在南城拥有三进的大宅,其最宠爱的第七房小妾,头上一支点翠簪子,就值百两纹银。
更有锦衣卫设法弄到的一本残缺却致命的私账副本——上面的墨迹冰冷地记录着某年某月,从京营饷银中“截流”的巨款,以及分润给勋贵、兵部官员、甚至宫内某些掌事太监(非王之心这条线)的具体数目!
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数字之巨,让朱棣捏着纸页的指尖都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
最后一块拼图,是一个被克扣饷银逼得妻离子散、自己也差点被灭口的京营把总。
在锦衣卫冷酷的威逼(保证其唯一幼子安全)和重金的利诱下,他愿意豁出性命指证上司层层盘剥、虚报兵额的罪行,并提供了几页被篡改前留有原始墨迹的兵册残页,上面清晰的笔迹与后来添补的墨团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一条条冰冷的证据,如同精铁锻造的锁链,在朱棣冰冷的目光下被无声地锻接、收紧,最终将那些吸附在帝国命脉上吸血的硕鼠牢牢捆缚,动弹不得。
时机,到了。
这一日的早朝,气氛比以往更加凝滞。
空气仿佛冻成了冰坨,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
官员们敏锐地察觉到,龙椅上的皇帝今日有些不同。
他依旧沉默,但那股无形的威压几乎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示意司礼太监喊“有事启奏”,而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扫视着殿下。
目光最终定格在勋贵班列最前排的成国公朱纯臣身上。
朱纯臣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成国公。”
朱棣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寂静的朝堂上激起无声的巨浪。
“臣在。”
朱纯臣硬着头皮出列,躬身行礼,努力维持着镇定,但鬓角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朕听闻,爱卿在京西香山脚下,有处别业,景致甚佳?”
朱棣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闲话家常。
朱纯臣心头一紧,连忙道:“回陛下,不过是几间祖上传下的陋舍,年久失修,实在不敢当‘佳’字。”
“哦?
陋舍?”
朱棣微微挑眉,脸上甚至浮现一丝极淡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可朕怎么听说,那‘陋舍’用的是金丝楠木做梁,太湖奇石堆山,引的是玉泉活水?
连守门的石狮子,都是从前元王府里拆来的旧物?
其规制,怕是比朕的这奉天殿也差不了几分了吧?”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在朱纯臣的心上。
他脸色瞬间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
臣…臣冤枉!
此必是奸人构陷!
臣对陛下、对大明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啊陛下!”
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忠心?”
朱棣唇边那丝“笑意”倏然敛去,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锋,首刺朱纯臣的灵魂深处。
他没有提高音量,但那股骤然爆发的、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帝王之怒,如同无形的海啸席卷了整个大殿!
“好一个忠心耿耿!
好一个日月可鉴!”
他猛地一拍御案!
这次没有震天巨响,但那沉闷的一声,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朱纯臣!
襄城伯李守锜!
兵部武选司郎中吴昌时!
职方司主事张缙彦!
御马监少监曹化淳!”
朱棣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雷霆在殿宇内炸开,每一个名字都像一道催命符,带着金铁交鸣的杀伐之音,冰冷地砸向被点到的人!
被点到名字的几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瞬间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尤其是曹化淳,他惊恐地看向御座旁的司礼太监王之心,后者垂着眼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们告诉朕!”
朱棣站起身,瘦削的身躯此刻却爆发出顶天立地的威势,他指着殿下那些抖如筛糠的身影,声音如同北地最凛冽的寒风,刮过每一个人的耳膜,字字诛心:“辽东将士在关外浴血,九个月拿不到饷银,啃着草根树皮!
陕豫流民易子而食,饿殍遍野!
而你们!”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奢华补服下的臃肿身躯,“拿着朝廷的俸禄,吸着京营的血!
虚报兵额,冒领空饷!
中饱私囊!
修园林!
纳美妾!
骄奢淫逸!
视朕的江山如尔等私产!
视朕的将士如尔等奴仆!
视朕的百姓如尔等草芥!”
“好!
好得很!”
朱棣怒极反笑,那笑声冰冷刺骨,不带一丝温度,只有滔天的杀意,“朕的国库空了,朕的兵营空了,朕的民心也快被你们这群蛀虫啃食殆尽了!
可你们的私库,倒是盆满钵满!
你们的肚子,倒是脑满肠肥!”
他猛地抓起御案上王之心早己准备好的一叠厚厚的卷宗和那本关键的残破私账,狠狠摔在丹陛之下!
纸张纷飞,墨迹刺眼!
“看看!
都给朕睁大眼睛看看!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忠心’!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苦劳’!
白纸黑字!
铁证如山!”
朱棣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审判,冰冷地宣判:“成国公朱纯臣,削爵,抄家!
夷三族!”
“襄城伯李守锜,削爵,抄家!
夷三族!”
“吴昌时、张缙彦,贪墨军饷,通敌(此乃朱棣加的罪名,坐实死罪),凌迟处死!
抄家!
夷三族!”
“曹化淳,身为内侍,勾结外臣,侵吞国帑,处以磔刑!
其党羽,一体锁拿,严加审讯!”
“所有涉案勋贵、官员,无论品级高低,凡查有实据者,依律严惩不贷!
家产充公,以补军需!”
一连串冰冷残酷的判决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大殿中轰然炸响!
每一个“夷三族”、“凌迟”、“磔刑”的字眼,都让殿下群臣肝胆俱裂!
一些胆小的官员甚至吓得当场失禁,腥臊之气弥漫开来。
朱棣看着殿下瘫倒一片、面如死灰的官员,看着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勋贵如同烂泥般被殿前武士如狼似虎地拖走,听着他们绝望的哭嚎和求饶渐渐远去。
他缓缓坐回龙椅,脸上那雷霆般的怒意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恢复成一片深不可测的平静。
然而,这平静比刚才的暴怒更令人恐惧。
他扫了一眼噤若寒蝉、几乎要匍匐在地的剩余官员,目光在东林魁首钱龙锡等人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冰冷如刀,带着无声的警告。
“至于你们…”朱棣的声音重新变得平淡,却字字千钧,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幸存者的耳中,“辽东的军饷,朕要看到它一粒不少地发下去。
山陕的赈灾,朕要看到流民有粥可食。
各地的赋税积欠,朕给你们三个月,若还有‘十不足三’…”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人不寒而栗。
“退朝。”
两个字落下,如同赦令。
幸存的大臣们如同虚脱般,连滚带爬地退出奉天殿,只觉得背后的龙椅上,坐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尊刚从修罗血海中踏出的杀神。
阳光照进大殿,落在御座前那摊尚未完全干涸的、不知是汗水还是尿渍的水迹上,反射出冰冷的光。
而御座之上的朱棣,沐浴在这片象征光明的阳光里,半边脸在光中,半边脸隐在御案投下的阴影中,眼神幽深,无人能窥视其底。
乾清宫的夜晚,烛火依旧。
朱棣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里,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属于这座庞大帝国心脏的微弱搏动。
王之心无声地侍立在阴影中,等待着新的、或许更加血腥的旨意。
御案上,一份关于关外建虏最新动向的紧急军报被展开。
朱棣的目光落在上面,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嗒嗒声。
清洗只是开始,这具千疮百孔的帝国躯壳,需要刮骨疗毒的勇气,更需要…钢铁般的手腕,去重塑筋骨。
他的眼中,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更远处,那片烽烟西起的破碎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