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的金色阳光穿过雕花木窗,在他墨绿色的缎面小褂上跳着光斑。
新收的早稻还带着谷仓特有的暖香,碾成两半的米粒硌得他手心生疼。
“少爷又藏这儿?
“丫鬟翠翘叉着腰站在粮仓门口,绣鞋尖沾着几粒稻谷,“上回害得王婶找了半日米,晚饭的莲子羹都煮糊了。
“五岁的娃娃从米堆里探出半个脑袋,发髻上还粘着粒白生生的米。
“翠姐姐数到五十没?
“他眨巴着杏核眼,突然摊开掌心,“你瞧!
“一只碧玉般的蟋蟀正伏在掌纹间,触须扫过生命线。
粮仓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林秋慌忙把蟋蟀塞进袖口,却见账房先生提着算盘匆匆跑过。
乌木算珠噼啪作响,惊飞了檐下一对白颈鸦,雪白的羽毛飘落在盛满雨水的陶瓮里。
“老爷要查账本了。
“翠翘压低声音,“昨儿个西庄佃户送来的新麦......“话音未落,米缸里突然窜出个小人儿。
林秋踮脚扯了扯账房先生的灰布衣角:“张伯伯,我爹书房有本《山河志异》,第三十二页画着拿剑的大侠呢!
“账房先生手一抖,算盘差点砸在青石板上。
翠翘扑哧笑出声,院角的秋海棠跟着颤了颤。
蝉蜕从老槐树上掉落,正巧卡在林秋的虎头鞋缝里。
“少爷怎知老奴要找这本书?
“张先生掏汗巾擦着额头。
“昨儿见您对着书架子叹气,脖颈抻得比咱家鹅圈里的大白鹅还长。
“孩童从荷包里掏出块芝麻糖,“用这个换您教我打算盘可好?
“暮春的风裹着槐花香钻进书房时,林老爷正握着儿子的手教写字。
紫檀案几上摆着盏琉璃灯,映得宣纸上的墨迹泛着青光。
镇纸是块雕成鲤鱼状的青玉,鱼眼里嵌着粒朱砂。
“这是鸣字。
“林老爷的狼毫在纸上游走,“一鸣惊人,是说......““我知道!
“林秋晃着脚上的虎头鞋,“就像咱家养的大公鸡,天不亮就喔喔叫,把刘叔家的花猫吓得摔进染缸!
“砚台里的墨汁荡起涟漪。
林老爷的胡子抖了抖,正要说话,忽见窗外闪过道黑影。
他猛地起身,带翻了笔架上的羊毫,五支毛笔骨碌碌滚到青砖地上。
林秋蹲下身去捡,发现最长的紫竹笔杆上刻着细细的纹路。
凑近看时,竟是条盘踞的小龙,龙须在暮色里泛着金粉。
笔锋沾着的残墨突然颤动起来,在砖缝间汇成个奇怪的符号。
“爹,这笔......““秋儿。
“林老爷突然按住他的肩膀,“去厨房看看你娘做的荷花酥好了没。
“六岁的孩童蹦蹦跳跳出了门,却在拐角处停下。
他扒着月亮门的镂空花窗,看见父亲从博古架暗格里取出个乌木匣子。
匣面雕着的仙鹤振翅欲飞,鹤眼里嵌着两点朱砂,在昏暗中泛着血色的光。
廊下的铜铃忽然无风自动。
林秋仰头望去,见只灰隼掠过飞檐,爪间银光一闪。
有片羽毛飘落在他鼻尖,带着铁锈味。
蝉鸣最盛的那天,林秋终于摸到了祠堂的钥匙。
黄铜钥匙沾着香灰,在他手心烫出个月牙印。
正要推开那扇雕着貔貅的楠木门,后领忽然被人揪住。
“小祖宗!
“厨娘王婶的围裙沾着面粉,“上回你往老爷参汤里放黄连,害得我扣了半月工钱,这次又想......““王婶你听!
“林秋突然竖起耳朵,“灶房的水缸在唱歌!
“妇人下意识回头,孩童泥鳅似的从她腋下钻了过去。
祠堂门吱呀开了条缝,沉香气息扑面而来。
林秋望着密密麻麻的牌位发愣,最上方的鎏金牌位突然晃了晃。
供桌上的长明灯吐出个烟圈,在“林氏先祖之位“几个金字前凝成莲花状。
有银光从梁上闪过。
王婶的尖叫惊飞了满树麻雀。
林秋被拎着后领提起来时,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黑衣人的蒙面布滑落半截,露出道横贯左脸的刀疤,像条蜈蚣趴在麦色皮肤上。
那人腰间玉牌撞在供桌角上,发出清越的鸣响。
“倒是机灵。
“那人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可惜......“话没说完,院中突然传来破空声。
黑衣人旋身避开飞来的算盘,林秋趁机咬住他的手腕。
咸腥味在口中漫开时,他听见父亲从未有过的厉喝:“放下我儿!
“账房先生的算珠突然迸射,二十三枚乌木珠在空中排成八卦阵。
黑衣人冷笑一声,袖中甩出条银链,链头系着的弯月刃削断了供桌上的红烛。
林秋趁乱抓起香炉里的香灰,猛地扬向对方眼睛。
三日后,林秋趴在墙头数蚂蚁。
被太阳晒暖的瓦片透着股艾草香,隔壁院里的说书声随晨风飘来。
“却说那玄机公子折梅为剑,在洞庭湖上......““阿秋!
“墙根下传来清脆的童音。
穿杏红襦裙的小姑娘抱着陶罐,发间银铃叮咚作响,“你要的萤火虫。
“林秋探出半个身子,腰间玉佩在日光下泛着暖意:“阿沅真厉害!
冬天也能找到萤虫?
““才不是呢。
“小姑娘踮脚递上陶罐,“是娘亲教我养的,用温泉水和桑叶喂的。
“琉璃罐中浮着几点幽绿,像揉碎的星子落在青苔上。
墙头忽然传来瓦片碎裂声。
林秋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墙角的稻草堆。
阿沅的笑声惊起几只芦花鸡,扑棱着翅膀掠过晾晒的药材。
“少爷又淘气!
“翠翘举着鸡毛掸子追来,“前日祠堂闯祸的伤还没好......“孩童从草堆里钻出,头顶粘着根麦秸:“翠姐姐,我瞧见张先生往西厢房去了,怀里揣着包松子糖呢!
“趁着丫鬟愣神的功夫,林秋拉着阿沅钻进假山洞。
石壁上生着层滑腻的青苔,洞顶缝隙漏下的光柱里,无数尘埃跳着金舞。
“给你看个宝贝。
“他从怀里掏出块残破的玉牌,“那日黑衣人落下的。
“阿沅凑近细看,半开的莲花纹路间藏着极小的篆字。
女孩指尖抚过玉牌裂痕,突然轻呼:“烫的!
“只见玉牌内部隐隐透出红光,仿佛花蕊中燃着烛火。
洞外突然传来杂沓脚步声。
两个孩童屏住呼吸,听见管家老周在吩咐长工:“温泉池底的青石板要换了,记得用朱砂描线......“是夜暴雨倾盆。
林秋裹着锦被数檐角滴水,忽见窗外晃过人影。
闪电劈开夜幕的瞬间,他看清那人戴着斗笠,蓑衣下露出半截银链。
孩童赤脚摸向门边,怀中玉牌突然发烫。
回廊传来打斗声,混着雨声听不真切。
他蹲身从狗洞钻出,见父亲正在庭院中与三名黑衣人缠斗。
林老爷手中判官笔点出漫天星芒,雨水在笔尖凝成冰晶。
“巽位!
“账房先生的喝声从屋顶传来。
林秋抬头望去,见老人袖中飞出无数算珠,在雨幕中结成九宫阵。
黑衣人被迫分神应对的刹那,林老爷笔走龙蛇,在为首者胸口画出血色咒文。
突然有寒光袭向廊柱后的林秋。
孩童本能地翻滚躲避,玉牌从衣襟滑出,在空中划出赤色弧线。
追击的黑衣人仿佛被烫伤般缩手,腕间浮现莲花状灼痕。
“离火玉!
“那人惊叫,“竟是莲......“话音未落,林夫人的绣花针己穿透其咽喉。
美妇人从月洞门款款而来,指尖银丝在雨中织成罗网,将最后两个黑衣人捆作蚕蛹。
林秋被父亲抱起时,嗅到他衣襟间的沉水香混着血腥气。
玉牌坠在雨中叮咚作响,地面积水映出扭曲的莲花倒影。
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混着母亲温柔的哼唱:“灵泉暖,青瓦凉,莲花开处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