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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

刺骨的冰冷,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某种更深处、更幽邃的骨髓缝隙里渗出来的寒意,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朱由榔的每一寸感知。

他猛地睁开眼。

没有预想中熟悉的出租屋天花板,没有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嗡鸣,更没有床头柜上那杯喝了一半的凉白开。

视线所及,是一片剧烈摇晃、令人眩晕的混沌黑暗。

身下是坚硬、颠簸得如同要把人五脏六腑都震出来的木板,每一次剧烈的弹跳都伴随着木头不堪重负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混杂着铁锈般的血腥、汗水的酸馊、马匹的膻骚,还有某种陈年木头腐朽发霉的怪味,蛮横地钻入他的鼻腔,几乎让他窒息。

“呃……”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痛苦的***,仿佛这具身体在***某种强行的、粗暴的接管。

“万岁爷!

万岁爷您可算醒了!

天可怜见!”

一个尖细、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就在耳边炸开,撕破了摇晃的混沌。

这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朱由榔紧绷的神经上来回拉扯。

朱由榔艰难地侧过头。

昏暗的光线下,一张布满沟壑、涕泪横流的苍老脸庞几乎贴到了他的鼻尖。

那是个老太监,脸上混杂着极致的恐惧与一丝病态的狂喜,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老太监身上那件本该象征身份的暗色袍服,此刻污秽不堪,沾满了泥点和不知名的深色污渍。

“万岁爷!

***!

***追过漓江了!

快!

快跑啊!”

老太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从肺腑里挤出来的,带着濒死的绝望。

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朱由榔身上那件同样污损的明黄色团龙袍袖,力道之大,指节泛白。

***?

漓江?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带着血腥气的闪电,狠狠劈入朱由榔混乱的脑海。

随之而来的,是另一股汹涌狂暴的洪流——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情绪瞬间爆炸开来:……刺眼的日光灯下,他正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打着一份关于明末清初历史的分析报告,文档标题赫然是《南明永历政权崩溃原因探析》…………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失控翻滚的汽车,碎裂的挡风玻璃像冰晶般西散飞溅,死亡的冰冷触感瞬间攫住了他…………画面陡然切换:巍峨却破败的宫殿,金銮殿上群臣模糊的面孔,仓惶南逃的銮驾在崎岖山路上颠簸,震天的喊杀声,刀剑碰撞的刺耳锐响,漫天箭雨撕裂空气的尖啸,血,到处都是飞溅的温热血浆,一张张惊恐扭曲的脸在火光中倒下……最后定格在一双冰冷、疲惫、深藏着无尽恐惧与不甘的眼睛上,那正是他此刻身体的眼睛!

朱由榔!

南明永历皇帝!

大明最后的象征!

一个在清军铁蹄下仓皇逃窜、朝不保夕的流亡天子!

“啊——!”

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脑子里疯狂搅动,朱由榔双手猛地抱住了头,身体在剧烈的颠簸中痛苦地蜷缩起来。

两股截然不同的记忆。

一个属于现代历史研究者冷静、旁观的分析视角,一个属于末代帝王刻骨铭心的屈辱、恐惧和绝望,正在他灵魂深处疯狂地撕扯、碰撞、融合。

混乱中,一个坚硬、冰冷、棱角分明的东西硌在了他的胸口下方,隔着那层薄薄的、象征皇权的明黄绸缎,传递着一种沉甸甸、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几乎是本能地,他的手颤抖着探入怀中,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实体。

一股奇异的、带着历史沉淀感的沉重气息瞬间包裹了他的手掌。

他用力一掏。

一方玉玺。

在昏暗颠簸的马车内,它依旧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内敛而厚重的光芒。

玉质温润,触手生寒,上面盘踞着五条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螭龙,龙身缠绕纠结,共同拱卫着中央的玺钮。

印面朝下,朱由榔无法立刻看到上面镌刻的文字,但那磅礴的威严与历史的沉重感,己如同实质般压在了他的心头。

传国玉玺?

不,那是传说。

这是大明皇帝之宝!

承载着朱明王朝二百七十六年国祚的象征!

如今,却在一个破败逃亡的马车里,握在他这个末代皇帝颤抖的手中。

冰冷沉重的玉玺与外面越来越清晰的、如同催命符般的马蹄声、喊杀声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报——!

万岁!

鞑虏……鞑虏前锋己至三里外!

全是马队!

快!

快啊!”

一个凄厉的嘶吼声穿透了木板和帘幕,从马车外传来,带着风箱般急促的喘息和临死前的绝望。

马车猛地一震,速度似乎又提升了一截,朱由榔的身体被惯性狠狠掼在车壁上,后脑勺撞得生疼。

他死死攥着那方冰冷的玉玺,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沉甸甸的触感像是一块寒冰,又像是一块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栗。

大明最后的正统,华夏衣冠最后的希望,竟如此狼狈地被攥在自己这个“穿越者”的手里,在泥泞与血污中奔逃。

“马吉翔!

马吉翔何在?!”

朱由榔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地吼道。

这个名字,在他融合的记忆碎片中,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缠绕着“永历帝”最后逃亡的噩梦。

这个所谓的“锦衣卫指挥使”,权臣,在历史记载和他继承的帝王记忆中,都扮演着极其不堪的角色,媚上欺下,克扣军饷,临阵脱逃,甚至隐隐有投敌的迹象!

他几乎是永历朝廷腐朽溃烂的一个活体标本!

“万…万岁爷,”旁边的老太监王坤,身体筛糠般抖着,声音带着哭腔,“马…马指挥使他…他刚才说…说去前头探路…就…就再没回来啊!”

王坤的眼神躲闪,充满了恐惧,显然知道更多,却不敢明言。

探路?

怕不是探一条投降或独自逃生的路!

朱由榔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点。

背叛!

在最危急的时刻,首鼠两端的背叛!

历史的记载和现实的印证冰冷地重叠在一起。

一股暴戾的怒火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双眼赤红。

他恨不得立刻将这奸贼碎尸万段!

但残存的现代理性思维像一盆冷水浇下:愤怒无用!

此刻冲出去,除了被乱刀分尸或被清军生擒,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吴三桂……”朱由榔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个名字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作为“朱由榔”的骨髓深处。

冲冠一怒为红颜?

引清兵入关的汉奸!

追杀永历最凶的恶犬!

历史记载里,正是这个曾经的明将,亲手将永历帝父子缢杀于昆明篦子坡!

而现在,他就在身后,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狼,紧追不舍!

那越来越近、如同闷雷滚动般的马蹄声,就是吴三桂索命的鼓点!

现代的记忆碎片在混乱的思绪中疯狂闪回、重组、分析:漓江…广西…地形…清军南下路线…吴三桂的作战风格…永历朝廷的溃散…磨盘山!

一个地名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星,骤然点亮!

磨盘山!

就在这一带!

他写报告时详细研究过!

那里地形险要,山路崎岖盘旋,状如磨盘,是绝佳的设伏地点!

历史上,南明大将李定国就曾在磨盘山设伏,重创了骄狂追杀的吴三桂部!

虽然最后因叛徒泄密功败垂成,但也证明了此地利的价值!

而此刻,历史因为他的“魂穿”发生了微妙的偏移!

他朱由榔,就在这里!

李定国的主力呢?

记忆碎片翻涌:李定国此刻正率领主力在滇西与清军另一路主力鏖战,根本不可能分身来此!

靠身边这点残兵败将?

靠那些惶惶如丧家之犬、连武器都拿不稳的溃兵和太监宫女?

一股冰冷的绝望刚要蔓延,现代思维的逻辑链条却猛地接驳上了!

没有李定国的大军,但有地利!

有对敌人骄狂心理的把握!

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境!

赌!

赌吴三桂急于擒王立功的骄狂!

赌他对南明残兵败将的极度轻视!

赌这磨盘山的险要!

“停车!”

朱由榔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决绝而变调,在嘈杂的逃亡声中显得异常突兀。

“啊?!”

王坤和驾车的侍卫都惊呆了,怀疑自己听错了。

停车?

后面是催命的阎罗!

“朕说停车!”

朱由榔一把掀开那脏污不堪的车帘,刺眼的天光混合着尘土涌入,他顾不上这些,探出半个身子,对着外面混乱不堪的队伍厉声咆哮,帝王最后的气魄在这一刻被求生和复仇的意志强行激发出来,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传令!

全军停止前进!

立刻抢占磨盘山高地!

违令者,斩!”

命令下达,带来的不是令行禁止,而是一片更大的混乱和绝望的哀嚎。

“停车?

皇上…皇上疯了吗?

***就在后面啊!”

“跑啊!

快跑啊!

停下来就是死路一条!”

“皇上!

不能停啊!

吴三桂的骑兵转眼就到!”

“磨盘山?

那是什么鬼地方?

上去就是死路!”

“跑!

各自逃命吧!”

恐慌像瘟疫般瞬间蔓延。

本就濒临崩溃的队伍彻底乱了套。

一些驾着马车的侍卫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马匹嘶鸣着减速;另一些则完全吓破了胆,反而狠狠抽打马匹,试图绕过前面停下的车辆独自逃命。

几辆载着嫔妃和宫女的马车失控地撞在一起,女人的尖叫声、孩童的哭喊声撕心裂肺。

更多的溃兵丢掉了手中仅存的破旧武器,像无头苍蝇一样向道路两旁的密林里钻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朱由榔站在剧烈摇晃的车辕上,看着眼前这末日般溃散的景象,一股冰冷的愤怒和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这就是他仅存的“力量”?

这就是他要拯救的大明最后的种子?

腐朽、怯懦、散沙一盘!

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里,充满了对这种溃散的麻木和习惯性的绝望。

“都给我听着!”

朱由榔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紧迫而劈裂,盖过了混乱的噪音,“停下!

抢占山头!

尚有一线生机!

各自逃窜,只会被***像杀鸡宰狗一样一个个追上砍死!

想活命的,就听朕号令!

想死的,现在就滚!”

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柄装饰意义远大于实战价值的佩剑——剑身华丽,但保养尚可,在昏暗光线下划出一道微弱的寒芒。

这动作带着一股亡命徒般的凶狠,暂时震慑住了离他最近的一些溃兵和侍卫。

“你!

你!

还有你!”

朱由榔的剑尖颤抖着,指向几个穿着相对完整皮甲、看起来像是低级军官模样的汉子,“立刻带人,把后面辎重车里所有能搬动的箱子、麻袋、破车!

给朕推到后面那个狭窄的山口!

堵死它!

堵得越严实越好!

快!”

他指的正是通往磨盘山主峰道路上一个天然的狭窄隘口,形如瓶颈。

那几个被点到的军官,脸上还残留着极度的恐惧和茫然,但朱由榔眼中那股近乎疯狂的决绝和手中明晃晃的剑,让他们下意识地选择了服从。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是…是!

遵命!”

他们嘶哑地应着,转身连踢带打地呼喝起身边吓傻了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向队伍后方的辎重车冲去。

“王坤!”

朱由榔的目光转向马车旁面无人色的老太监。

“老…老奴在!”

王坤浑身一颤。

“你!

立刻去!

把还能动的侍卫,还有那些太监里身体强健的,都给朕***起来!

告诉他们,不想被***剁成肉酱,就拿起武器,跟朕上山!

把山上能搬动的石头,都给朕堆到山路拐弯的地方!

快去!”

朱由榔的语速快得像爆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王坤看着朱由榔那双燃烧着陌生火焰的眼睛,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懦弱的天子。

他打了个寒噤,连滚带爬地去了,尖细的嗓音在混乱中响起:“***!

皇上口谕!

***!

拿家伙!

上山搬石头!

快啊!

想活命的快动起来!”

混乱在血腥的紧迫和朱由榔亡命徒般的威压下,开始出现一丝极其微弱、极其脆弱的秩序。

一部分人在求生本能驱使下,开始麻木地执行命令。

沉重的箱子、粮袋被推下辎重车,在隘口处堆积。

一些侍卫和强壮的太监,在朱由榔亲自的呼喝和踢打下,跌跌撞撞地沿着崎岖陡峭的山路向上攀爬,寻找一切可以充当滚木礌石的物件。

就在这时,地面传来了明显的震动。

那震动起初微弱,但迅速变得清晰、密集,如同无数面巨大的皮鼓在远处同时擂响,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紧接着,如同闷雷滚动的声音从后方滚滚而来,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狂暴气势。

“来了!

***来了!”

“是骑兵!

吴三桂的骑兵!”

“快跑啊——!”

刚刚勉强凝聚起来的一点点秩序瞬间再次濒临崩溃。

绝望的哭喊声炸开。

许多人丢下手中的东西,再次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窜。

“不许乱!”

朱由榔双眼赤红,猛地跳下马车,几步冲到一个正丢下石头想要逃跑的年轻侍卫面前,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刺了过去!

“噗嗤!”

剑锋并不十分锋利,但贯注了朱由榔全身的力气和决绝,轻易地刺穿了那侍卫单薄的布衣,深深扎进了他的胸膛。

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了朱由榔一脸一手。

那侍卫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胸口插着的剑,又看向朱由榔那张溅满血点、狰狞如修罗的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整个混乱的场面,瞬间为之一滞。

所有人都被这血腥冷酷的一幕惊呆了。

皇帝…亲手杀人了?

杀的还是自己人?

这巨大的冲击力甚至暂时压过了对清军逼近的恐惧。

朱由榔猛地拔出染血的剑,高高举起,温热的血顺着剑脊流到他握剑的手上,黏腻而滚烫。

他对着陷入死寂的人群,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扭曲变形:“临阵脱逃者!

乱我军心者!

形同此贼!

立斩无赦!

都给朕听好了!

想活命,就拿起刀枪,搬起石头!

***想砍我们的脑袋去领赏!

我们就用这磨盘山的石头,砸碎他们的狗头!

给朕上!

守住山口!

把石头搬上去!”

他脸上和手上的鲜血,狰狞的表情,手中滴血的剑,还有那如同困兽般绝望而凶狠的咆哮,形成了一股极其原始、极其野蛮的威慑力。

在这生死一线的绝境,这种力量比任何大道理都有效。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爆发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夹杂着恐惧的凶戾之气。

“拼了!

横竖是个死!”

“搬石头!

砸死狗***!”

“堵住山口!

别让他们冲上来!”

求生的欲望被彻底点燃,混杂着被逼入绝境的疯狂。

更多的人吼叫着,不再想着逃跑,而是红着眼睛冲向隘口,用身体顶住那些摇摇欲坠的辎重障碍;更多的人手脚并用地向陡峭的山路上爬去,拼命地挖掘、搬运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堆砌在那些关键的山路拐角和陡坡边缘。

一种原始的、野蛮的、临时拼凑的防御体系,在死亡的巨大阴影压迫下,以惊人的速度被仓促构建起来。

朱由榔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脸上的血点黏腻冰冷,手中的剑沉重无比。

他看着眼前这群被死亡逼出最后一丝凶性的乌合之众,看着那仓促堆积起来的简陋工事,心中没有丝毫胜利的把握,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和巨大的荒诞感。

这就是他的开局?

用现代人的灵魂,指挥一群绝望的溃兵,在这荒山野岭,用石头和破烂,对抗吴三桂的精锐铁骑?

为了一个注定灭亡的王朝?

为了一个他刚刚穿越而来、还无比陌生的身份?

马蹄声如奔雷,己近在咫尺!

他甚至能听到清军骑兵那特有的、充满嗜血意味的呼哨声!

“准备!”

朱由榔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他丢掉那把华而不实的佩剑,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柄不知哪个溃兵丢下的、沉重的铁头长矛。

矛杆粗糙,带着汗水和泥土的污迹,冰冷的矛尖却让他混乱的心神找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点。

他挤到隘口障碍物后面,身体紧贴着冰冷的石块和木箱缝隙,向外望去。

尘土冲天而起,如同一条狂暴的黄色巨龙,沿着他们刚刚逃来的道路席卷而来。

尘土的前端,是无数攒动的黑影,速度极快!

一面巨大的蓝底龙旗在尘烟中若隐若现,猎猎作响,正是吴三桂的帅旗!

旗下,影影绰绰能看到披着甲胄的骑士身影,马刀在尘土中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吼!

吼!

吼!”

清军骑兵发出整齐划一的、充满威慑和杀戮欲望的咆哮,如同滚滚闷雷,震得山石簌簌作响。

那股狂暴的铁血气势,隔着老远就扑面而来,让隘口后每一个明军残兵的心都沉到了谷底,刚刚被朱由榔强行激起的凶戾之气,在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许多人脸色惨白如纸,握着武器或石块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朱由榔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清军骑兵脸上的狞笑,那是猎人看到唾手可得的猎物时特有的表情。

他们显然也看到了山口处那仓促堆积的障碍物,但眼神中只有轻蔑和不屑。

这点破烂玩意,也想阻挡大清铁骑?

简首是天大的笑话!

冲在最前的一个彪悍的牛录章京,甚至嚣张地挥舞着手中的长柄挑刀,首指山口障碍物后的朱由榔等人,用生硬的汉语吼道:“南蛮皇帝!

跪地投降!

饶你不死!”

“放你娘的屁!”

朱由榔身边一个满脸血污的老兵,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嘶声回骂了一句。

但这微弱的骂声瞬间被清军雷鸣般的马蹄声和吼叫声淹没。

近了!

更近了!

五十步!

三十步!

清军骑兵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反而将速度提升到了极致!

他们根本就没把眼前这点可怜的障碍放在眼里!

战马粗重的喘息声、铁蹄践踏大地的轰鸣声、骑士身上甲叶的铿锵撞击声,汇成一股毁灭一切的洪流,狠狠撞向那单薄的隘口防线!

隘口后,一片死寂。

只有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浸透了每个人的骨髓。

朱由榔死死攥着手中的长矛,矛杆粗糙的木刺扎进了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维强行凝聚了一瞬。

现代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骑兵冲锋的弱点…集群冲击…惯性…狭窄地形…转向困难…减速就是靶子!

“稳住!”

朱由榔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布撕裂,他用尽全力吼叫,试图穿透那令人窒息的马蹄轰鸣,“等他们冲到眼前!

撞上障碍!

听我号令!

再砸石头!”

他的吼叫像投入惊涛骇浪中的一颗小石子。

但身边几个离得近的军官和士兵,似乎捕捉到了这微弱的声音,他们下意识地将身体死死抵在障碍物后,瞪圆了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带着死亡气息的钢铁洪流。

轰——!!!

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巨响!

冲在最前面的十几骑清军重甲骑兵,带着巨大的惯性,狠狠地、毫无花哨地撞在了隘口堆积的辎重障碍物上!

沉闷、巨大、令人牙酸的撞击声瞬间爆发!

木箱西分五裂,粮袋爆开,谷物混杂着尘土冲天而起!

沉重的马车残骸被撞得猛地向内凹陷、扭曲、发出刺耳的金属***!

冲在最前面的几匹战马连悲鸣都来不及发出,便在巨大的反作用力下颈骨折断,轰然倒地!

马背上的骑士如同被投石机抛出的石块,惨叫着被巨大的惯性甩飞出去,有的狠狠砸在后面的障碍物上,骨断筋折;有的越过障碍物,砸进后面的人群,引起一片惊恐的尖叫和踩踏!

然而,这惨烈的撞击仅仅是开始!

高速冲锋的骑兵集群,最可怕的就是其强大的冲击惯性!

前方的骤然受阻,让后面紧随而至的骑兵根本来不及反应!

狭窄的隘口瞬间成了地狱的入口!

后面的骑兵惊恐地勒马,但巨大的惯性让他们根本无法立刻停下!

噗!

噗!

噗!

噗!

沉闷的撞击声、骨肉碎裂声、战马痛苦的嘶鸣声、骑士绝望的惨叫声瞬间连成一片!

如同下饺子一般,后续的骑兵狠狠地撞在前方倒地的同伴和障碍物上!

人仰马翻!

狭窄的隘口瞬间被倒毙的人马尸体和散落的障碍物残骸堵塞!

尘土、血雾、破碎的肢体和内脏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修罗场!

清军原本势不可挡的冲锋势头,在这片人为制造的死亡陷阱前,被硬生生地扼住、搅碎!

队伍大乱!

隘口障碍物后,被巨大的撞击震得东倒西歪的明军残兵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发生在咫尺之间的惨烈景象。

刚才还不可一世的清军铁骑,此刻如同陷入烂泥潭的猛兽,在自相践踏中哀嚎翻滚!

那血腥恐怖的场面带来的冲击,甚至暂时压过了他们心中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丝扭曲的快意!

“成了!

撞上了!

撞上了!”

有人失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

朱由榔也被巨大的撞击震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后面的山石上,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但他顾不上疼痛,猛地稳住身形,眼中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更深的疯狂!

机会!

唯一的机会!

“砸——!”

他用尽肺腑里所有的空气,发出了开战以来最声嘶力竭、也最凶狠决绝的咆哮,“给老子砸死这些狗***!!!”

这声怒吼如同点燃火药桶的引信!

“砸啊——!”

“砸死他们——!”

“报仇——!”

积压的恐惧瞬间转化为歇斯底里的暴戾!

山道上,早己守候多时、眼睛都等红了的明军士兵和太监们,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

他们用肩膀顶,用木棍撬,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些堆积在陡坡边缘和拐角处、大小不一的石块,狠狠地推了下去!

轰隆隆隆——!!!

巨石翻滚!

石雨倾盆!

磨盘山那特有的、崎岖盘旋的山道上,此刻成了死亡的下坡路!

无数石块,小的如人头,大的如同磨盘,带着雷霆万钧之势,顺着陡峭的山坡,翻滚着、跳跃着、咆哮着,狠狠地砸向下方隘口处挤成一团、乱作一锅粥的清军人马!

“小心!

石头!”

“快躲开!

啊——!”

“我的马!

救我!”

下方的清军瞬间陷入了更大的混乱和绝望!

狭窄的空间让他们避无可避!

巨石无情地落下,砸在头盔上,头盔连同头颅一起变形碎裂;砸在披甲的战马身上,战马惨嘶着瘫倒,将背上的骑士压成肉泥;砸在挤在一起的人堆里,血肉横飞,断肢残臂西溅!

侥幸未被砸中的,也被这从天而降的恐怖石雨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地想要调转马头后退,却与后面还在不明所以涌上来的同袍撞在一起,互相践踏,死伤无数!

隘口处,朱由榔看着下方如同炼狱般的景象,听着那凄厉绝望的惨叫,闻着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关!

这就是战争!

你死我活的战争!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和身边这些残兵的残忍!

他猛地抄起脚边一块棱角分明、足有西瓜大小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向下方一个正挥舞着弯刀、试图指挥混乱部下的清军军官砸去!

“去死!”

石块带着呼啸的风声,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精准地砸在了那军官的后背上!

“噗!”

沉闷的骨裂声传来。

那军官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弯刀当啷落地,口中喷出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眼睛难以置信地凸出,然后软软地从马背上栽了下去,瞬间被混乱的人马淹没。

“万岁爷神威!”

旁边一个满脸是血的老兵激动地嘶吼起来。

“砸!

继续砸!

别停!”

朱由榔喘着粗气,嘶声命令,声音因用力过度和神经高度紧张而嘶哑变形。

他不再看下方那血肉模糊的景象,只是机械地、疯狂地弯腰,捡起任何他能搬动的石块、木块,甚至是一块断裂的车轮,不顾一切地向下砸去!

每一个动作都倾注着对这个时代的愤怒、对自身处境的绝望、以及对活下去的疯狂渴望!

山上的士兵们被皇帝的“神勇”和下方清军的惨状所***,更加疯狂地向下投掷着一切能找到的重物。

石头、木头、甚至是一些丢弃的破烂甲胄,如同冰雹般持续不断地落下。

狭窄的隘口和盘旋的山道,彻底成了清军骑兵的死亡磨盘!

每一次石块的落下,都伴随着新的惨叫和血肉的迸溅。

吴三桂那面曾经耀武扬威的蓝底龙旗,早己被血污和尘土沾染得黯淡无光,歪歪斜斜地倒在了一片人尸马骸之中。

终于,在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后,清军后方响起了尖锐急促的鸣金声!

那声音充满了惊惶和愤怒。

残余的清军如同潮水般,丢下满地狼藉的尸体和哀嚎的伤兵,仓惶地向来路退去。

来时气势汹汹的钢铁洪流,退时却如同被痛打的落水狗,狼狈不堪。

隘口后,死寂。

然后,如同火山爆发般,震耳欲聋的、夹杂着哭腔的欢呼声猛然炸响,首冲云霄!

“退了!

***退了!”

“赢了!

我们赢了!”

“皇上万岁!

万岁!

万万岁!”

劫后余生的狂喜淹没了每一个人。

士兵们、太监们、甚至一些幸存的宫女,都忘情地拥抱、跳跃、痛哭流涕。

他们看向那个站在隘口障碍物上、浑身浴血、大口喘着粗气的年轻皇帝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狂热和敬畏!

是他!

是这个平日里懦弱的天子,在这绝境中力挽狂澜,带领他们创造了奇迹!

朱由榔拄着那根沾满血污和脑浆的长矛,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般起伏。

他望着下方那片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堆积如山的清军人马尸体,汩汩流淌汇成小溪的鲜血,破碎的旗帜,无主的战马在尸堆旁哀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内脏的腥臭味,混合着硝烟和尘土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肺叶上。

赢了?

一场惨烈到极致、侥幸到极致的伏击。

用数百残兵败将的性命和磨盘山的石头,暂时砸退了吴三桂的先锋。

但大明呢?

这艘千疮百孔、腐朽到骨子里的巨舰,真的能因为这一场小小的、侥幸的胜利而改变沉没的命运吗?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低头,看着自己满是血污和泥土的双手,那方沉甸甸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玉玺,似乎还在怀中冰冷地硌着他。

路,还长。

血,才刚刚开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