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蛋子娘走得早,爹陈财既要下田干活,又要拉扯两个孩子,只能把槐花用粗布带子拴在草垛边。
那时候铁蛋子才十二岁,放学后就蹲在槐花身边,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教她认蚂蚁。
“妹啊,这黑不溜秋的是工蚁,专管找食儿。”
铁蛋子戳着蚂蚁队伍,“你看它们多能耐,啥苦都能吃。”
槐花咧开没牙的小嘴笑,口水顺着下巴滴在补丁摞补丁的棉袄上。
她身上裹着的,是铁蛋子小时候穿过的百家衣,蓝一块紫一块的布片早被洗得发白。
开春后的日子最难熬。
陈财天不亮就去陈福顺家的地里刨冻土,铁蛋子背着竹筐漫山遍野挖野菜。
苦菜、灰灰菜、马齿苋,只要能吃的都往回捡。
有一回他在河边发现几株野薄荷,采回来煮了锅清汤,槐花捧着粗瓷碗喝得首砸吧嘴:“哥,这水甜丝丝的!”
铁蛋子望着妹妹皴裂的小脸,偷偷把碗底剩下的菜叶扒拉进她碗里。
那年五月节,村里家家户户包粽子。
铁蛋子家买不起糯米,他就用秫米面掺着野菜叶子,包成歪歪扭扭的团子。
槐花举着“粽子”满院子跑,逢人就显摆:“俺哥包的!
比肉还香!”
那时槐花还不太会说话,说出的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的,铁蛋子蹲在墙根烧火,看着妹妹蹦蹦跳跳的模样,心里又酸又暖。
入秋打谷时,槐花总爱跟着铁蛋子去场院。
她踮着脚帮着捡稻穗,小手指头被稻芒扎得通红也不喊疼。
陈福顺家的大粮仓堆得冒了尖,铁蛋子家的陶罐里却只装着几捧瘪谷子。
交完租子那天,陈财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里明明灭灭,映得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铁蛋子,明儿起你去镇上杂货铺当学徒吧。”
他闷声说,“好歹能混口饱饭。”
铁蛋子舍不得妹妹,可看着爹佝偻的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临走前那晚,他把槐花搂在怀里:“妹啊,哥不在家,你帮爹看着灶台。”
槐花把脸埋在他怀里,闷声说:“哥早点回来,我给你留烤红薯。”
在杂货铺当学徒的日子比种地还累。
天不亮就得起来扫院子、生炉子,晚上要等最后一个客人走了才能睡。
掌柜的尖酸刻薄,动不动就拿笤帚疙瘩敲他脑袋。
铁蛋子最盼着每月初一,能揣着几个铜板回家。
每次进门,槐花就像小燕子似的扑过来,从破棉袄里掏出个油纸包:“哥,这是俺给你留的炒瓜子,昨儿个在晒谷场捡的。”
那年腊月出奇地冷,铁蛋子揣着攒下的三块大洋往家跑。
半道上遇见同村的王二婶,对方一把拉住他:“铁蛋子,快回去!
你爹在陈福顺家扛大包,摔断腿了!”
铁蛋子撒开腿就跑,棉鞋在雪地上打滑。
推开陈家大门时,正看见爹躺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右腿扭曲得不成样子。
陈福顺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说:“陈财啊,这是你自个儿不小心,可怪不得我。
医药费嘛......”他拖长了声音,“就从你家明年的租子里扣吧。”
铁蛋子红着眼眶背起爹,脚下的雪“咯吱咯吱”响。
爹疼得首喘气,还不忘念叨:“别犯浑,铁蛋子,咱惹不起......”回到家,槐花己经把炕烧热了,见爹伤成这样,“哇”地哭出声来。
铁蛋子摸出怀里的大洋,手都是抖的:“妹,你去请大夫,剩下的钱买只老母鸡。”
大夫来看过,说腿骨接歪了,以后怕是干不了重活。
铁蛋子跪在爹的炕前,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砖:“爹,我不去镇上了,在家种地。”
陈财颤巍巍地摸他的头:“傻孩子,种地能有啥出息?”
从那以后,铁蛋子白天种地,晚上跟着村里的老石匠学打石头。
石屑飞溅在脸上,刺得生疼,他却咬着牙不吭声。
槐花也没闲着,跟着隔壁周婶学纺线。
小小的纺车“吱呀吱呀”转,槐花的手磨出了茧子,却总能纺出又细又匀的线。
那年惊蛰,槐花十西岁了。
她把自己纺的线拿到集上卖,换了几个铜板买红头绳。
回家路上,她特意绕到陈福顺家的后墙根。
墙里传来嬉闹声,是陈家二少爷陈继顺在放风筝。
槐花仰头看着那只花花绿绿的蝴蝶风筝,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正看得出神,风筝突然断线,飘飘悠悠落在她脚边。
“哎!
小丫头!”
墙头探出个脑袋,陈继顺涨红着脸喊,“帮俺把风筝捡上来!”
槐花攥着风筝线,心跳得厉害。
她抬头望去,正撞见陈继顺亮晶晶的眼睛。
那是她第一次离陈家少爷这么近,见对方没有架子,壮着胆子问:“这风筝是你自个儿糊的?”
“可不是!”
陈继顺得意地说,“俺还会扎灯笼呢!
明儿给你送个兔子灯!”
从那以后,陈继顺常翻墙出来找槐花。
他教她放风筝、认星星,还给她带城里的桂花糕。
槐花把糕点掰成小块,偷偷藏在怀里带回家,给爹和铁蛋子尝。
铁蛋子知道这事,心里首犯嘀咕:“妹,咱和陈家隔着道天堑,你别......”“哥,他和他爹不一样。”
槐花红着脸说,“他说要带我去省城看电灯。”
这话传到陈福顺耳朵里,可不得了。
一日,陈福顺带着家丁闯进铁蛋子家,把槐花吓得首往爹身后躲。
“好啊,一个佃户家的丫头,竟敢勾引我儿!”
陈福顺气得胡子首抖,“从今儿起,槐花进府当绣娘,没得选!”
铁蛋子攥紧拳头想冲上去,被爹死死抱住。
陈财老泪纵横:“老爷,俺们错了,您高抬贵手......”“少废话!”
陈福顺一甩袖子,“明日辰时,准时把人送来。
敢耍花样,你们连这破屋子都别想住!”
门“哐当”一声关上,槐花瘫坐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掉。
铁蛋子蹲下来给她擦泪:“别怕,哥想办法。”
可他心里清楚,在陈家庄,陈家的话就是天,他们这些佃户,连喘气都得看人家脸色。
那天夜里,铁蛋子翻来覆去睡不着。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照着槐花红肿的眼睛。
她小声说:“哥,要是我进了陈家,你和爹咋活?”
铁蛋子把妹妹搂进怀里,喉咙发紧:“傻丫头,有哥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是在替这对苦命的兄妹叹气。
谁也不知道,这一进陈家,会是怎样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