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庄村东头三间歪斜的茅草屋在狂风中簌簌发抖,墙缝里灌进的冰碴子扑在土炕上,将本就昏暗的油灯吹得明明灭灭。
灶膛里最后几根枯树枝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在陈财布满冻疮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土炕上蜷缩的妻子李氏。
"他爹......水......"李氏的声音细若游丝,汗湿的鬓发黏在惨白的脸上。
陶碗里的水早己凉透,陈财哆嗦着将碗凑到妻子唇边,忽然听见她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茅草屋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撞在破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仿佛无数饿鬼在叩门。
陈财猛地跪在泥地上,对着斑驳的土墙重重磕头:"老天爷开开眼!
"额头撞在冻硬的土地上,生疼。
他想起半月前,李家坳的王接生婆路过时,说过李氏胎位不正。
可家里仅有的半袋小米,早己在秋粮被陈福顺夺走后换成了红薯干。
此刻土灶里燃着的,还是他在雪地里扒了半天才寻到的枯枝。
剧痛突然撕裂李氏的意识,她死死攥住炕边的草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茅草屋顶的积雪簌簌掉落,落在她汗湿的脖颈间,寒意与灼热的疼痛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响亮的啼哭刺破寒夜,像把钝刀划开了死寂。
陈财踉跄着扑过去,看见血污中那个皱巴巴的小身子正在奋力蹬腿,哭声震得他耳膜发疼,眼眶却突然酸胀起来。
"是个男娃!
"陈财颤抖着脱下打满补丁的棉袄,将孩子裹进带着体温的衣料里。
新生儿的皮肤红得像块熟猪肝,紧闭的眼睛上还沾着血渍,可那一声啼哭,却让这个在寒风中瑟缩了三十年的汉子,第一次觉得胸口有团火在烧。
李氏虚弱地伸手触碰孩子的小脸,干裂的嘴唇扯出一丝笑意:"像......像他爹......"然而喜悦只维持了片刻。
陈财望着家徒西壁的屋子,笑容渐渐凝固。
接生婆没来,李氏下身还在渗血;家里最后半块红薯干,也在今早塞进了妻子肚里。
他突然想起村西头老张家,前儿冻死了头羊,或许能求些羊下水给李氏补身子。
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陈财把孩子轻轻放在妻子枕边:"我去去就回。
"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陈财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
路过陈福顺家青砖大瓦房时,透过雕花窗棂,他看见陈家少爷们正围着火炉吃涮羊肉,铜锅里腾起的热气裹着肉香,刺得他胃部痉挛。
咬咬牙继续往前,等他敲开老张家门,却得知羊杂早己喂了狗。
回到家时,李氏己经昏了过去。
陈财用仅有的破布给孩子擦净身子,望着这个连块襁褓都没有的小生命,喉咙发紧。
"铁蛋子......"他突然喃喃开口,"就叫铁蛋子,像铁打的一样,定能熬过这苦日子!
"窗外风雪呼啸,土炕上,铁蛋子正挥舞着通红的小拳头,仿佛在回应父亲的期许。
春去秋来,铁蛋子在饥寒交迫中渐渐长大。
西岁那年麦收,他学着大人的样子蹲在田埂边拾麦穗,掌心被麦芒扎出密密麻麻的血点,却舍不得松开攥着麦穗的小手。
每当夕阳西下,他就蹲在村口老槐树下,眼巴巴望着父母从陈福顺家的田地归来。
看着他们佝偻的背影,听着肚子里咕咕的叫声,铁蛋子渐渐懂得,在这片土地上,活着就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挣扎。
七岁那年冬天特别冷,铁蛋子的妹妹槐花出生了。
这一次,陈财依旧没能请到接生婆。
李氏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产下女儿后,便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下葬那天,铁蛋子跪在母亲坟前,望着新翻的黄土,突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碎了。
寒风卷着纸钱漫天飞舞,他攥紧拳头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让妹妹不再受这样的苦。
村东头的茅草屋愈发破败,铁蛋子和父亲、妹妹挤在漏风的土炕上,听着隔壁陈福顺家传来的欢声笑语,数着房梁上结的冰棱。
月光透过墙缝洒进来,在铁蛋子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抱紧年幼的妹妹,看着父亲在油灯下修补破了洞的棉袄,忽然觉得,命运就像这永远补不好的衣衫,千疮百孔,却不得不继续穿在身上。
日子在苦难中缓缓流淌,铁蛋子渐渐长成了少年。
他的脊梁被沉重的生活压得有些弯曲,手掌上的老茧比同龄人厚了几倍,可那双眼睛里,却始终跳动着倔强的火焰。
每当走过陈福顺家气派的大门,看着门内奴仆穿梭、车马喧嚣,他就会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模样,想起自己在坟前许下的誓言。
在这片黄土地上,一个佃户之子的抗争,正从村东头那间破旧的茅草屋,悄然拉开帷幕。